生而不幸

2024-09-05 16:12:395125

1

我乃生父生母第三个孩儿。

怀我之时,村中道士断言必是男丁。

父母欢喜若狂。

腹中胎儿渐长,终于在寒冬腊月生下我——

一名女婴。

1.

我啼哭落地之际,全家人面色骤变。

祖母提来给我生母补身的三十枚鸡蛋又拿走了。

生父抱我往外行,欲将我丢入山涧喂狼。

途中撞见了村长。

村长好说歹说,只说小女娃吃得不多,养几年就能帮家里干活。

生父这才将我抱回。

两月后,生母又有喜。

他们再次抱着生儿子的憧憬期待着,我则靠着六岁的大姐时有时无的米汤果腹。

日后大姐还取笑我,说我幼时甚是了得,半岁便能食半碗米饭。

我岂是想要如此?

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

生母终于生下一个弟弟继承香火。

她步履生风,声如洪钟,每日抱着弟弟满村炫耀,嘲笑那些未生男丁的媳妇。

无人照料我,常常被麻绳束在床榻之上。

得以存活,也算是命不该绝。

五岁那年,该入学堂了。

那时村里已有私塾,可入学仍需缴纳束脩。

生父生母舍不得。

恰逢那时我身染重病,时常发热,夜夜咳嗽不止,弟弟也因此咳个不停。

娘亲带着我们去看郎中。

郎中言道我可能是肺热,需去县城医馆处诊治,至少得准备三两银子。

且最好与家人分开,以防传染其他孩童。

归来时天色已晚。

生母抱着弟弟疾步如飞,我喘息未定,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的步伐。

我声声呼唤娘亲,可她头也不回。

那日,寒风刺骨!

我手脚冰凉,腹中空虚,一阵眩晕后,便昏厥过去。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软榻之上。

几个比我年长的男童围在榻边,如看小犬般打量我。

见我醒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须臾,一个丰腴的妇人端着热粥进来,粥中还有一枚金黄的鸡蛋。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苏婶便欲送我回家。

山就这般大,稍加打听,便知谁是谁家的孩子。

她背着我前行,几个男童叽叽喳喳唤我妹妹,口中话语不绝。

行至半途飘起雪花,年纪最长的哥哥将手套脱下给我戴上。

到了家门口,我听见屋内大姐在问:「三妹呢,为何昨夜未归?」

2.

生母正在喂弟弟吃饭,不耐烦道:「死在外头倒好,省得回来染病于你弟弟。」

我剧烈咳嗽起来。

生母推门而出,见我后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生父更是怒骂不止,问我怎么还没死。

苏婆交接完我,带着几个哥儿欲离。

雪越下越大,我立于院中望着他们背影。

大哥将手套赠我,可我仍是寒冷彻骨。

生父吩咐我去喂猪,我迟迟未动,他持扫帚而出欲打我。

此时苏婆突然跑回,拦住了他。

她凝视我,长叹一声,道:「不如,你给我吧,我家正想添个闺女。」

娘亲花了五两银子,在村长和村中几位长者见证下,我便归入她门下。

我离开时,生母还冷言讥讽:「她是个病秧子扫把星,你领走便是你的,可别养些时日不喜又还回来。」

「届时我们可不要,钱也不会退你。」

娘亲将三哥的衣裳与我,又为我买了厚袜、厚靴。

我每天都能吃一个炖鸡蛋,夜里睡时她抱着我。

她柔软温暖。

半夜里我忍着咳嗽,她还会轻手轻脚地安抚我。

三位哥哥也极好。

有何好吃好玩之物,皆让着我。

这般日子美好得叫人心生疑虑,仿佛身在梦中。

天气愈发寒冷,小年这日,爹爹回来了。

他在外做工,只有年节与农忙时才归家。

他身形魁梧,不苟言笑。

娘亲将我推出去时,他眉头紧锁。

他不喜我。

夜里我闭眼装睡,听见爹爹言道:「咱家境况这般,哪还养得起外人。」

「你实在是胡闹。」

「她吃得又不多。」

「这不是多寡之事,养了你便得管她一生,你这……」

娘亲低声道:「我手头无银了,你那可有些?我明日得带她去看大夫,别将人咳坏了。」

爹爹长叹一声,接着便是窸窸窣窣脱衣声。

3.

第二天天还没亮,娘就叫我起床。

她要带我去大夫处瞧病。

那时乡野之人无医保,生病多靠硬扛,极少有人去看大夫。

我紧抓门框不愿前往。

我不愿他们为我耗费银钱,我怕他们会觉我累赘,继而将我送回生父生母处。

僵持良久,爹爹起身了。

他一把将我抱起甩到背上,穿上靴子便出门了。

想必是老天爷怜我。

行至半路,遇见一位老郎中回乡省亲。

老郎中给我把了脉,言道我并非大病,只是长期亏空,只需好生调养,慢慢便可痊愈。

最后他开了方子,也未收诊金。

娘亲照方抓药,服用三日,果然好转许多。

此时已到腊月二十八。

各家各户都在张罗年节。

镇上还有最后一次赶集。

娘亲得知我从未去过集市,便领我和三个哥哥前去凑热闹。

爹爹未去。

他被工头叫去,帮他修房顶。

爹爹本不愿去做无偿劳役,可工头尚欠爹爹工钱,他想着修完屋顶,顺便将欠银讨回。

那时克扣佃农工钱之事甚为常见。

有时辛苦一年,到头来却拿不到分文。

故而出门做工之人不多。

年节将至,赶集者摩肩接踵。

娘亲买了一串糖葫芦给我,三个哥哥皆无。

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双目不足以观之。

正看时,我瞥见一个小郎君。

街上人人欢喜,唯他被一对中年夫妇钳制,泪流满面,奋力挣扎。

他大张其口,却似缺水之鱼,发不出声音。

我拽了拽娘亲的袖子:「苏婆,你瞧那个哥哥,怎地如此古怪?」

娘亲瞧了一眼:「何处古怪?」

「他穿了华美衣裳,却赤着双足。」

不仅如此,双足还在地上磨出了血。

娘亲眉头紧蹙,盯着那几人不放。

那对中年夫妇神色慌张,拽着小郎君欲往驴车上走。

娘亲带着我们几个赶了过去。

她向来热心肠。

中年夫妇操着外地口音,言称小郎君是他们儿子,要我娘莫要多管闲事。

可娘亲问小郎君时,他却泪眼婆娑,连连摇头。

很快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听娘亲说要看看他们的路引,去衙门对质。

那对夫妇慌了。

混乱中他们丢下孩子逃了。

娘亲领着我们一串孩子去衙门,刚到门口,村中胖婶匆匆而来。

「你还有闲心管他人之事,你家男人从房上掉下来了。」

「你快去看看吧。」

娘亲慌极了。

家中主要进项靠爹爹。

若爹爹有个闪失,以后日子都不知如何过。

三个哥哥和我也惊得面无人色。

4.

却见母亲很快平静下来,先去官府报了案,随后让十一岁的大哥领着我们几个回府,她则直接去寻父亲。

临行前,她拍着大哥的肩膀道:「如今你是长兄,弟妹们都要靠你,为娘相信你定能担此重任。」

那日雪下得甚大。

大哥领着我们四个踉踉跄跄往回行。

众人皆愁眉不展。

我手中的冰糖葫芦被雪花裹住,我舔了一口。

甚苦。

大哥煮了粥,可我们皆无心用膳。

唯有小哑巴饥饿难耐,喝了一大碗。

用过晚膳,邻家张婆婆过来陪我们这群孩子安寝。

她轻抚我们的头,不住地叹息。

夜里风呼啸而过,我整夜辗转难眠。

天蒙蒙亮,母亲便回来了。

她双目通红,看上去疲惫不堪。

将家中下蛋的母鸡和墙上挂着的腊肉腊鱼尽数收拾起来。

又穿着麻鞋逐户借钱。

父亲伤势颇重,大夫言道需先备百两银子。

以当时家境,百两银子实乃巨款。

父亲在工地上做工一日才得一钱。

包工头声称是他自己失足跌落,只愿出二百文的医药费。

趁父亲昏迷,连先前欠下的工钱都不欲给付,称银钱早已结清。

母亲借遍全村,也未筹得几两银子。

她带着家中值钱之物又匆匆要去县城。

我将厨房的十几个鸡蛋裹好追上她:「娘亲,这个可否换得些许银钱?」

这是我头一回唤她娘亲。

孩童总是敏感的,天知道我那时有多恐惧。

母亲红着眼抚摸我的头:「留给你们食用。」

「清婉,你永远都是爹娘的女儿。」

她叮嘱大哥好生照料我和小哑巴,让我们勿要忧心,父亲之事她自会处置。

风雪甚大,将母亲的身影都吹得模糊了。

家中水缸无水,大哥去水塘担水,我也随行。

不料遇到几位婶婶,生母亦在其中。

有人望着我长叹,道柳家若出了事,恐怕养不起我,到时说不定还是要送回去。

生母啐了一口:「她就是个扫把星,柳家本来安好,她一去就从屋顶跌落。这扫把星再回我家,我们断不肯收留。」

「莫要祸及我那乖巧的元宝。」

「不如早些魂归地府。」

5.

大哥握紧我的手,声若洪钟:「清婉是我妹妹,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她。绝不会将她送回去。」

我双目顿时泛红。

生母翻着白眼:「你一个小娃娃,做不得主。」

大哥气得面红耳赤。

这时,邻家张婆婆叹气道:「阿芳,你少说两句。清婉是你亲生骨肉,你就不盼着她有点好?」

其他人也纷纷相劝。

生母面色难看,语带讥讽:「我岂能不盼着她好,只盼她日后富贵荣华,可她命中无此福分啊。」

这日午时,我只食了一小团饭。

少食些,爹娘就可少些负担了吧。

可大哥又给我添了一碗饭,还将最后一勺炖鸡蛋扣在我碗里:「吃吧。」

他给小哑巴也添了些饭:「你也多用些。」

小哑巴费力半晌,终于开口:「谢谢。」

原来他并非哑巴啊。

只是声音听起来怪异,或许是染了病吧。

傍晚时分,大姐来寻我。

她看着我身上穿的衣裳,问:「这是苏婶给你置办的新衣裳吗?」

我点头道:「是娘亲给我买的。」

大姐皱眉,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娘亲说若苏婶到时不要你,她就把你送到李家村为人做童养媳。」

「念在你我姐妹情分,我才偷偷来告知于你。」

这夜里,母亲在医馆未归。

又是邻家婆婆过来陪我们安寝。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被送回生父生母处,他们用铁笼囚禁我,用鞭子抽打我。

我惊恐万分,从梦中惊醒。

听得外面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村长急切的声音。

莫非是父亲出事了?

大哥也惊醒了,赶忙去开门。

原来是小哑巴的爹娘寻来了。

他们身着华服,面带焦急之色。

见到睡眼惺忪的小哑巴后,那妇人冲上前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小哑巴极力发声,终于唤出一声:「娘亲。」

那妇人哭得更厉害了。

小哑巴手舞足蹈,中年夫妇大约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妇人抱着小哑巴不住地掉泪,又拉着我的手道谢不已。

她问我:「清婉,你想要什么,婶婶给你买!」

我低声道:「我只盼爹爹平安。」

村长叹口气,说着爹娘的情况,道:「他们夫妻皆是善良之人,清婉就是他们收养的,可惜好人难有善报。」

6.

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开口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爹无妨,定会康复的。」

是夜,他们在我家歇息。次日清晨,陆大人和苏夫人便驾着马车,带我们一行人赶往县城。

那是我头一回乘坐马车。

到了医馆,只见娘亲正跪地哀求大夫为爹爹施针。

可银钱不足,大夫也无可奈何。

陆大人二话不说,立刻为爹爹交了诊金。

医馆掌柜闻讯而来,为爹爹请来了最好的大夫。

申时左右,一个腰圆体胖、手持蒲扇的男子带着工头前来,对着陆大人连连作揖。

一口一个陆大人,恭敬有加。

工头将欠爹爹的工钱悉数奉上,还言道爹爹的医药费他定会一力承担。

恍若梦中,我们全家人俱是惊诧莫名。

娘亲连连道谢,苏夫人握着她的手道:「若非你,玉辰就被人贩子掳走了。若他有个闪失,我这一生还有何意义……」

说着说着,她眼眶便红了。

两个妇人抱头痛哭。

我渐渐听明白了。

原来陆大人和苏夫人乃是朝廷命官,此番是回乡祭祖。

陆大人夫妇年过不惑方得一子,平日里多由乳母照看。这次乳母未能随行,逛街时一个不慎,玉辰就被人贩子掳走了。

多亏娘亲热心肠,救回了玉辰。

爹爹从针房出来,大夫言道他的腿保住了,还与他说,今日除夕,早日回家过年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今日是除夕。

这一年的团圆宴,我们享用的是陆大人在酒楼预订的席面。

原来世间竟有许多比红烧肉更美味百倍的佳肴啊。

用过晚膳,陆大人一行人要告辞了。

玉辰紧攥我的手,吃力地道:「妹妹,一同……走罢。」

苏夫人与娘亲低声商议了片刻,蹲下身来问我可愿随他们同去。

那样日后便可与玉辰朝夕相处,日日能食用山珍海味。

我惶恐地望向娘亲。

莫非娘亲嫌我是不祥之人?

娘亲红着眼抚摸我的头:「苏夫人和玉辰喜欢你,随他们去往京城,日后定能过上好日子。」

我紧攥她的衣袖,连连摇头。

苏夫人将我搂入怀中:「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你是个好孩子。」

「他日定有再会之期。」

7.

目送他们离去,我摸了摸衣袖,才发觉苏夫人方才抱我时,在我袖中塞了厚厚一沓银票。

爹爹的腿因耽搁了时日,即便是名医施针,终究留下了些许病根。

步履稍快便显蹒跚。

不过在那时,他能保住腿,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多少人因无钱医治,就此成了废人。

娘亲逢人便说若非我当时指出玉辰的异状,这个家恐怕就要散了。

连爹爹也说我是他的福星。

众人皆夸我,唯有生父生母不以为然:「若非她,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有人失足坠落。」

他们还是不喜我。

不过这已不要紧了,爹娘哥哥们喜欢我就够了。

正月初十这日,陆大人、苏夫人驾着马车,携玉辰来拜年了。

他们从车上搬下许多礼品,有上等的茶叶、南方的蜜饯、北地的皮毛,还给我们几个每人都带了新衣裳。

拜年并非主要目的。

苏夫人说可以安排爹爹去工坊做守夜人,做个临时差事。

一月五两银子包一顿饭,比在工地上轻松许多,问他可愿去。

至于娘亲,也可以去省城一家新开的女子学堂应聘教书先生。

若是应上了,以后又教出了好学生,还可以转为正式教谕。

关于我们兄妹四人,她可以帮着安排入学。

爹娘生怕给他们添麻烦,可苏夫人说这都是小事。

她只盼日后我们兄妹几个能多与玉辰一道玩耍,因为玉辰回京后又不言语了,直到苏夫人说要来看我们,他才吃力地开了口。

这等天降福缘之事,转眼间便传遍了四邻八舍。

陆大人和苏夫人还未走,生父生母便寻上门来。

生母堆着从未有过的亲切笑容,拉着我的手说:「当初为了生下清婉,我可是吃尽了苦头。」

「我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娘。」生母紧紧握着我的手,贪婪地看向苏夫人,「你们要报恩,也该报给我们才是!」

生父也凑上前来掐住我的胳膊:「柳玉辰,我们思来想去,这女儿我们还是放不下,清婉我们要亲自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