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身染重疾将逝之日,竟梦见自己是话本中香消玉殒的佳人。
我的青梅竹马陆临风正与我闲话家常:「婉月,去尝尝这川蜀汤锅可好?」
我浅笑道:「不如换个滋味,尝尝这草原上的锅子?」
那位姑娘不能食辛辣,却为与我相似,被陆临风纳为侍妾后,日日食辣,最后落得胃疾缠身。
生命无多,我更不愿他人因我蒙受不幸。
1.
食楼雅间内烟雾缭绕,案上摆满时蔬,鲜肉,唯有陆临风与我对坐。
我细细品味,微微一笑道:「这草原上的锅子竟比辛辣的汤锅更合我意,尝遍百味,方知何者最佳。」
我话中有深意,在人情世故上颇为老练的陆临风霎时觉出不寻常。
他蹙眉低语:「婉月,你心中可有隐忧?」
我莞尔一笑,轻轻摇头说无事,我身染重疾之事未曾告知任何人。
生命将尽,何须他人为我忧心。
目光却被外面的少女吸引住了,一袭素衣的少女手捧一篮鲜花,小脸冻得惨白,惹人怜惜。
最令我惊讶的,是她与我宛若双生。
这应是那位姑娘了,我细细回想梦中姑娘的浓妆艳抹,难以想象她少时竟是如此模样。
我踏出食楼,朝少女笑道:「见你与我容貌相仿,想来是有缘,恰好我点的点心尚有余,你可随我入内,你的花,我便全数买下。」
我指了指装饰雅致的食楼,少女眼中露出胆怯与希冀之色。
我携她入内,向陆临风介绍后,便为她斟茶夹点。
少女狼吞虎咽用完后,巧手用篮中野花编了两个手环递给我:「多谢姐姐款待,这花环送与姐姐。」
我接过手环,轻声问道:「寒冬腊月,你为何独自在街上卖花?」
少女露出窘迫之色:「小女子名唤洛瑶,有幸考入英学院,母亲却说家中缺银,女子读书无用,将我户籍扣下,逼我辍学做工。英学院对俊才有优待,每季一两银子,我只得摘山林里的野花出来贩卖。」
她放下筷子,神色忧郁地诉说,本想寻份差事,可商铺作坊皆因她无户籍,又瘦小无力,便不愿用她。
她别无他法,只得以卖花赚取学费。
英学院虽是女子学堂,但这年头女子想要进英学院念书却是比男子进太学院还要难的多。
我梦中所见,不过是浓妆艳抹,误入歧途的洛瑶被失去佳人的陆临风纳为侍妾,后经千般磨难,终成眷属。
「出身寒微、见识浅薄,蛙鸣蝉噪妄想天上婉月」,是陆临风身边友人对洛瑶的评价。
未曾料到,洛瑶竟是英学院的俊才,被迫辍学。
我从荷包中取出一张银票晃了晃:「英学院的俊才,若是毕业后,愿入我姜家,这一百两就赠与你,权当预支。」
2.
洛瑶欣喜若狂,话语结结巴巴:「奴婢……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助姜家蒸蒸日上。」
我将一枚玉佩交予洛瑶,留下联络方式后,又命人取来一纸契约,待她画押后便遣她离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陆临风终于开口道:「姜家不缺能人,婉月,你呀就是心善。」
我淡然一笑不语,洛瑶若是能学有所成,日后与陆临风在一处也不会被人非议。
姜家有洛瑶相助,定能蒸蒸日上,抛开我身染重疾之事,其他倒也称得上尽如人意。
英学院门前,人头攒动,今日乃是洛瑶入学之日,亦是我作为优秀学子受邀登台演讲之时。
我身着一袭墨色罗裙从马车上款步而下,肌肤胜雪,面若桃花,气质温婉,瞬间引得众人侧目。
忽闻一阵刺耳喧嚣。
「洛瑶,你好大的胆子!偷偷来读书,想不认爹娘?不帮衬你弟弟?」
这声音令我眉头微蹙,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片骚动。
我拨开众人,看见洛瑶泪眼婆娑,不住哀求。
她正被一个獐头鼠目、其貌不扬的妇人揪着发髻大骂:「让你读私塾,是为了抬高你的身价,好给你弟弟谋个好亲事,不是让你读什么英学院,到时候心野了,不顾家里人的!」
妇人口中,洛瑶宛如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般。
洛瑶疼得面容扭曲,却仍低声恳请:「娘,您先回去可好?女儿保证,待我学成之日,定会全力相助弟弟的。」
围观的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斥责妇人。
可妇人置若罔闻,眼见她抬手欲打洛瑶,我疾步上前紧握其腕。
「女儿家是被当作掌上明珠宠的,岂是被当作给弟弟谋亲的工具!」
我嗓音褪去平日里的温婉,显得有些凌厉,竟将妇人吓得愣在原地。
3.
妇人见我衣着不凡,连忙赔笑:「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是洛瑶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攀上高枝,得了读书的银子后,就不管家里死活了。」
洛瑶听闻母亲如此诋毁,却未显惊诧,想来已是习以为常。
她只是强忍委屈道:「娘,我总共只有百两银子,给了家里九十两,您回去行吗?」
身后人儿瑟瑟发抖,我轻拍其手,以示安抚。
转头,我朝着妇人笑道:「洛瑶入英学院的银子是我给的,她学成之后,会直接入我姜家做事,每年俸禄百两,前程似锦。」
妇人闻言,浑浊的眼中顿时闪烁贪婪之光,忙不迭地谄笑:「瑶儿早说年俸百两啊,娘这肯定支持你读书的呀。」
话音未落,她便欲离去,我却拉着已然呆愣的洛瑶上前,拦住了妇人去路。
「且慢。」我莞尔一笑,随即唤来随从。
须臾,随从便提着一个乌木箱子走了过来,我取出一叠银票拍在妇人脸上。
「给洛瑶跪下赔罪,这便是你的了。」
妇人被拍得脸颊通红,却仍笑容满面,朝洛瑶跪下,连连叩首。
我冷声道:「我与洛瑶所立契约中有一条,她日后的俸禄,不得给家里人,否则立即逐出姜家。」
这意味着洛瑶的俸禄,妇人一文也拿不到,妇人眸中光芒顿时黯淡。
我拍了拍乌木箱子继续说:「但你若现在将洛瑶的卖身给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妇人连连应允,在她画押后,我将乌木箱子朝她头上扣去,厚厚的银票顺着她脑袋飞扬。
她头破血流,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我又扯住她的发髻:「动我们家洛瑶,这是还你的。」
英学院内沸沸扬扬,温柔佳人为了可怜女子怒砸百两银子的消息传遍四方。
温柔佳人是我,可怜女子是洛瑶。
听闻此事时,大夫正为洛瑶医治头上伤口。
我靠在软榻上,看着双眼微红,犹如幼兔的洛瑶,心中不禁生出怜惜之意。
洛瑶垂首道:「姐姐大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我摇摇头:「不必还,姐姐护着你。」
洛瑶有才学,定能平步青云,他日,她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两。
可我命不久矣,亦不愿她还银。
待大夫为洛瑶处理完伤口,我登台作为优秀学子发言,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于我。
我应对自如,将早就准备好的词章念完后,收获了一片赞誉和掌声。
4.
最后我紧了紧衣襟,徐徐道来:「婉月尚有一言,欲告诸位,每位女子皆如待放花蕾,只是绽时有别,切莫让世俗偏见遮蔽了你们的光芒。」
今世风气,女子容貌不佳为过,女子性情刚烈为过,女子言辞犀利亦为过。
及至后来陆临风主动纳洛瑶为妾,众人却只指责洛瑶不守妇道。
若无根深蒂固的成见,公正评断此事,便知洛瑶欲攀高枝,亦需陆临风首肯。
在一片低眉沉思的面孔中,我望见了额上缠着白布的洛瑶。
女子眼角含泪,秋水般的眸子与我隔空相望,我们会心一笑。
洛瑶的家中重男轻女,她自幼便被教导凡事须以弟弟为重。
在这等环境中长大,能明辨是非,实属不易。
自那日演讲后,我接手了姜家的各项事务,作为姜家独女,我一言九鼎。
我日夜操劳,有意无意地让洛瑶看看姜家该投资哪家商铺,该如何谋划来年的发展。
洛瑶眼光独到,所指几家商铺皆是利润丰厚。
她建议我去投资新兴的食楼生意,我采纳了此议。
新开的食楼甫一推出,便引得满城瞩目。
我惊叹于她的头脑,不得不承认,她甚是聪慧。
洛瑶待我极好,每日下学后便携食盒来寻我。
我因身染重疾,脸色愈发苍白,腹中空荡却难以下咽。
说来奇异,对其他饭食,我皆觉恶心,唯独洛瑶带来的,我能食上几口。
这夜,我沐浴更衣正欲就寝,却见洛瑶倚在榻上,沉沉睡去。
我轻叹一声,她怎地如此不知爱惜,我取来绣着梅花的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目光骤然被未曾合上的书卷吸引住,上面的字迹让我愣在原地。
「清淡易食之物烹饪之法。」
「面色苍白,食不下咽,乃何症状?」
「双十年华女子,体重骤减是否寻常?」
恰在此时,洛瑶缓缓转醒,她睁着朦胧的眼睛,下意识将书卷合上。
我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言语些什么,片刻后道:「你何须如此。」
我将不久于人世,何必耗费洛瑶的年华,在该勤学苦读之时,她已然背负许多。
洛瑶握住我的手,首次出言反驳:「我心甘情愿。」
5.
女子炽热的温度从我手中缓缓传到了某个难以言说之处,我说不清,道不明。
小说中的女主不仅聪慧貌美,更是知恩图报。
难怪最终折磨洛瑶的陆临风,爱上了她,她确有这等魅力。
陆临风……突然想起他,胸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我心不在焉地对着洛瑶道:「你先小憩片刻。」随后缓步上楼。
我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清风徐来,雨滴渐渐落下。
我不自觉地蜷缩身子,这些时日,我有意疏远陆临风,渐渐不再出现在他眼前,只为在我辞世时,他不至于过于悲伤。
我如玉般的少年郎该立于九天之上,俯瞰万千世界。
可人心难测。
自幼相知的情谊,我即将离世,心中不免生出再见一面的渴望。
眼前朦胧一片,我回想起与陆临风共度的岁月,为何命运如此作弄?
这时,我的丫鬟敲门而入,手捧一封信笺,是陆临风遣人送来的。
「婉月,我思念你。」
寥寥数字,却让我泪如雨下,陆临风出身世家,擅长琴棋书画,年方二十便名满京华。
可梦中我故去后,他性情大变,再未碰心爱的琴,接手家族事业后,日夜操劳,短短三载,使陆家成了帝都翘楚。
众人赞其能力超群,唯我知晓我的少年内心脆弱。
他会在月下抚摸我们的画像,不觉间泪流满面。
我提笔回信,约了陆临风在私家园林相见,随后在思绪万千中入眠。
次日清晨,我匆匆用过早膳,就去了约定的园林。
刚入园,便见陆临风正在等候,他容貌俊朗,气质温润如玉。
四周静谧无声,岁月恬淡,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我强自平复心绪,走向他说:「陆临风,你总是来得这般早。」
陆临风眉眼含笑:「与婉月相约,岂敢怠慢?」
我心中的阴霾顿时散去,随他漫步园中。
行至假山处,我似不经意地说:「我若是他日不在了,陆临风,你当好生保重。」
我不愿你为我郁郁寡欢,我盼你永远意气风发。
纵然梦中的陆临风最终与洛瑶在一处,我亦不怨他。
6.
人生岂能如此自私,让他孤寡终老?我亦盼有人相伴左右,免得他日日如行尸走肉,以疯狂政务麻痹自己。
陆临风握我的手骤然变紧,浑身似罩了一层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良久,少年沙哑开口:“婉月,你年纪尚轻,莫开此等玩笑。”
我嗤笑一声,让他起身,伸臂紧紧拥抱,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一块浮木,视若珍宝。
“莫恼,我不过随口一言。”
后来,我与陆临风同游市集,路过瓷器摊时,我驻足不前。
素来不喜这等小玩意儿的我,拉着陆临风,仔细挑选着样式。
日光洒在我们认真描绘的脸上,光阴仿佛就此凝固。
我心中一片空白,只专注于陪陆临风最后一次游玩。
与陆临风告别后,回府时已是月上梢头,繁星点点。
我推门而入,洛瑶并未如往常般静坐厅中,满目欢喜地望向我。
我试着唤了声:“洛瑶?”无人应答。
心中莫名泛起不安,我唤来王管家。
“动用姜家关系,为我寻一人……”
我望向庭院,雪花纷纷扬扬,寒风凛冽,而洛瑶音讯全无。
忽闻王管家急促脚步声,“小姐,人已寻到,在此处,但她精神似有异常,我等不敢贸然靠近。”
我立即披上狐裘,乘轿疾驰而去。
抵达后,见王管家的人将幽暗巷陌围得水泄不通,却均驻足原地,不敢上前。
我缓步向前,却在霎那间愣住,心中怒火难以遏制。
只见洛瑶衣衫不整,蜷缩墙角,手中紧握一把染血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