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嫁

2024-09-04 15:51:305365

1

前世,妹妹入高门,我落寒门。

谁料豪门争斗不休,亲人冷漠,兄长欺凌,妹妹最终一无所有,黯然离去。

我家却温馨和睦,寒门公子更是倾心于我这清贫女子。

妹妹心有不岔,将我杀害,与我一同回到了被收养之日。

这一次,她抢先投入寒门怀抱:

「姐姐,这回风光无限的好日子该轮到我了。」

殊不知,命运青睐之人,从不在乎出身高低。

1.

我与妹妹重生至慈幼院被收养之日。

院正厅堂内伫立着两户人家,陆府与林家。

陆府三人衣着奢华,令人侧目。

男子身着织金蟒袍,头戴玉簪官帽;女子珠钗琼钿,锦衣华服。

他们独子陆知远身着五色云锦长衫,脚踏一双精工缝制的云头履。

这便是京城显赫的陆府,陆老爷乃是朝中二品大员,掌管户部钱粮;陆夫人则是名满京华的才女,常出入各色诗会雅集,与名士骚人把酒言欢。

他们的儿子陆知远,京中无人不晓。

相较之下,林家便显得寒酸许多。

夫妇二人手上皆是劳作痕迹,衣衫虽是精心拣选,却仍有些许陈旧。

据院正所言,夫妻二人皆在国子监做工,丈夫为校工,妻子管理膳房。

前世,妹妹诗韵毫不犹豫地选了陆府。

然而此刻,她却似怕落于人后,疾步投入林家妇人怀中:

「娘亲,请带我归家,我愿做你们的女儿!」

「从今往后,我便唤作林诗韵!」

在妹妹欢喜之际,我向陆府走去。

就这般,各自归家。

离开慈幼院时,我听闻院正自语道:

「奇哉怪哉,诗韵素来眼高于顶,先前来访之人,但凡衣着稍显寒酸,她都不屑一顾。」

「这回真个高门来了,她反倒不选了?」

院正不解其中缘由。

我却心知肚明。

上一世,妹妹费尽心思,抢先入了陆府,成为陆诗韵。

她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便是锦衣玉食的小姐生活。

更别提还有陆知远这样的京城贵公子做她的兄长。

要知道,公子与养妹,那可是话本中最常见的搭配,朝夕相处,易生情愫。

然而,事态发展却大出诗韵所料,陆知远非但没有半点养兄的温柔,反而对她厌恶至极:

「我平生最厌恶趋炎附势之人。休要以为我看不穿,你这等心机叵测的女子,图的不就是我陆家的富贵吗?」

在府中,陆知远欺凌诗韵。

在国子监,则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欺辱她。

陆府父母即便知晓,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斥责几句。

他们对诗韵并无多少喜爱,之所以收养她,只因算命先生对陆老爷说,纳一养女能为他趋吉避凶,保官位十年无虞。

2.

在养女与嫡子之间,陆府自是偏爱嫡子的。

陆知远一面苛待诗韵,一面却对被林家收养的我颇为和善。

他见我领着学院赐予的束脩,考居同窗之首,日间勤学,夜里还得帮娘亲洗刷碗盏,虽生活清苦却从不怨天尤人。

「林婉柔这丫头,当真有几分意思。」

宛若戏文里唱的那般,桀骜不驯的公子哥儿倾心于不屈不挠的贫家女。

后来,陆府双亲故去,分家产时,陆知远带着几名讼师,将诗韵算计得一贫如洗,连一枚铜钱都未分得。

数月后,陆知远却与我成亲。

甚至在花轿前公然放话:「林婉柔,今后我的便是你的。」

可惜,我也未能享受到陆知远的家财。

因为几日后,被刺激得失心疯的诗韵,驾马车将我撞死。

重回这一世,妹妹急不可耐地投入林家怀抱。

虽无万贯家财,却也无需勾心斗角,得父母悉心照料,在温馨的家庭中长大。

还会因这般身世被公子怜惜呵护,最终得到一场如梦似幻的花烛之夜。

她掩唇一笑,对我说道:

「姐姐,这回,戏文里的小姐该我来做了。」

「你啊,也该尝尝我所受的苦楚了。」

诗韵的预料并无差错,甚至,陆知远的欺辱来得比前世更早。

学院里,我的头被摁进井中,四周是一帮纨绔子弟的怪笑声。

在我即将溺毙的瞬间,后颈被人提起,陆知远笑得一脸得意:

「想要我家的银子,也不是不成。」

「把粪桶里的水喝光,喝一口我分你十两,如何?」

他的狗腿子们兴奋得起哄。

我看着陆知远。

前世这个对我百般怜爱的人,此刻竟如此肆意妄为。

而陆知远并未看我。

他的目光飘向我身后。

我知道,那里林诗韵正弯着腰擦地。

「那不是林家那丫头吗?」

「她怎还要擦地?」

有狗腿子告诉陆知远:「林诗韵她娘在学院做些清扫活计,她日间读书,夜里都要帮她娘干活的。」

陆知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流露出怜惜之色。

他朝林诗韵喊道:「这般寒冷,休要再擦了,反正也无人查看。」

林诗韵直起腰,青丝披肩,清秀的脸上挂着倔强的神色。

她摇摇头:「不成的。」

「若有人来查,发现地面不洁,娘亲会被扣掉一百文工钱。」

3.

「我晓得一百文对公子来说不值一提,对我家来说,却是我一周的米粮钱。」

说罢,林诗韵弯腰,继续擦地。

其实,林诗韵的心思昭然若揭,这么多地方,偏偏选在陆知远面前擦。

还故意散了头发,寻个好角度,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

可惜啊,陆知远就是吃这一套。

果然,陆知远踱步上前,将林诗韵扶起,夺过她手中的抹布,丢给身旁的狗腿子:

「尔等几个,替她将剩下的地方擦了。」

他瞥见林诗韵被冻得通红的手,略作思索,将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天色已晚,你待会如何回家?」

「骑驴。」

「这般寒冷你骑驴?」陆知远惊诧,随即断然道,「去院门等着,我让家中马夫送你。」

林诗韵被陆知远护着离开。

临走时,她还不忘回首,向我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片刻后,人都散去了,井边只余我一人。

艰难地爬起身,我用衣袖拭去头发上的水珠。

「用这个吧。」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回过头,是我们学舍的舍长秦明月。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读书很是刻苦,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长衫。

前世,她也在林诗韵被欺辱时,去帮助了她。

她给林诗韵递帕子,劝林诗韵向院长告发陆知远的恶行。

林诗韵却一把推开她:

「你懂什么?那是我兄长!」

那时的林诗韵,还沉醉在与陆知远双宿双飞的美梦中。

于是后来,秦明月便不再理会此事,依旧独来独往。

再后来,在临近结业之际,秦明月投井自尽了。

我们这才知她家贫困至极,祖母常年卧病在榻,父亲是个赌徒,不但常常打骂她,还欲将她卖作人妾。

此刻,她站在我身旁,手里是一块干净的帕子。

我愣了愣,接过来。

她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大概是觉得我这陆家小姐高不可攀。

眼见她行至远处,我突然唤道:

「舍长!」

她驻足回望。

我挠挠头:「那个,我刚入学来,还不熟悉。」

「膳堂在何处?你能带我去吗?」

膳堂的案几上摆着四菜一汤。

红烧排骨,肉蒸蛋,桂花鸡翅,清炒菜心,冬瓜汤。

不愧是京城最好的学院,膳堂的饭菜向来鲜美可口。

4.

我不由挠了挠头:“唔,不知不觉点多了。”

“糟蹋粮食可不好,你想必也未用晚膳吧?不如同用些?”

秦明月迟疑良久,终是提起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我瞧着她青衫袖口露出的手腕,纤弱似柳条。

其实,舍长这等女子才是真正需要援手的。

可她们不娇不媚,不会哭诉,因此只会成为少年记忆里无人在意的野草,连做话本里闺秀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世,我不但要自救,也要救她。

心意已定,我开口道:

“哎呀,夫子的课着实难懂,我听得头昏脑胀。”

“舍长学问精进,能否指点我一二?”

秦明月嘴里含着肉,一脸“我等素不相识”的惊诧。

我不给她推辞的机会。

揽住舍长肩膀,我欢喜道:“就这么说定了!我会给你酬劳的!”

我将一部分月钱给了舍长,美其名曰“预付酬劳”。

她看着手中一百两银子,愣在当场。

其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陆府在衣食住行和月银上,都不曾亏待过养女。

但对陆知远而言微不足道的钱,给了秦明月,就够她给祖母买药、交医馆诊金。

甚至可在学院外租个小院,远离那个打骂她的父亲。

与舍长约好次日的补习时辰后,我回了府。

富丽堂皇的宅院内空无一人,陆父在外宴饮,陆母去茶楼品茗了。

至于陆知远,他此刻应在林家用饭。

前世,陆知远让马夫送我回府,被林家的养父母瞧见,热情地留他吃饭。

然后,就如话本里常见的桥段,一顿家常便饭,让从小在权贵之家长大的少爷,体会到了寻常人家的温暖。

林家父母脸上那份朴实无华的笑容。

简陋却温馨的小院。

都让陆知远心生向往,也更加喜欢出身这种家庭的贫家女。

此时此刻,他和林诗韵虽吃着寡淡无味的饭菜,心里却该是欢喜的。

我缓缓换上丝绸寝衣,用上等的香膏洗了脸,吃了碗丫鬟送来的冰糖燕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

无人知晓,林家夫妇虽然清贫,却并非善良。

那对夫妻偏爱男孩,本想收养个男童。

5.

但育婴堂里实在寻不到健全的男孩,他们才退而求其次,选了个貌美的女孩,打算日后为她寻个有钱的女婿。

瞧见陆知远送养女回家,夫妻俩喜不自胜,忙将这位潜在的乘龙快婿留下,殷勤款待。

所谓的亲情,所谓的烟火气,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罢了。

毕竟,要打动权贵家的少爷,他们也只有这些能拿得出手。

而前世,当我告诉他们我不愿嫁给陆知远时,养母将我关进柴房,养父则用棍棒将我打得遍体鳞伤。

诗韵以为这一世她得了造化,却不知世间从无真正的福地。

陆府是金玉其外的牢笼,林家则是败絮其中的陷阱。

而能否从这般境地中脱身,就看各人的机敏了。

往后的日子里,陆知远的恶意愈发明显。

婢女给我备的午膳,我打开食盒时,里面尽是铁蒺藜。

我的香膏和牙粉中混入了死去的蜘蛛。

衣柜里的裙裳,被烟袋烫出了密密麻麻的洞。

每每我惊诧抬头,总能对上陆知远恶劣的笑容。

他无声地对我说:【陆婉柔,这都是你应得的。】

陆知远料想我会哭泣。

但我只是平静地将铁蒺藜倒掉、将蜘蛛丢进垃圾桶、将裙裳叠好收起。

于是,陆知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

所幸这一回,虽要忍受陆知远的刁难,但陆府的资源也都落在了我手中。

我再不必日间读书、夜里还要帮养母做活。

相反,有丫鬟婆子照料我,出门有轿子相送,我只需专注于学业。

前世,想买些额外的典籍,我得攒上许久的银子,还要防着养父将钱搜走,去买酒赌博。

如今,衣柜里摆满了名贵衣裳,首饰盒里是珍珠翡翠,这些都是陆母随手赐予的,不必我自掏腰包。

除此之外,每月初都有五十两零用银和一百两额度的银票,若是用完了,只消对管家说一声,半个时辰内就会有新的银两送来。

而我曾经历的艰难岁月,如今全落在了林诗韵身上。

我看她上课总是昏昏欲睡,因夜里要帮养母做活,难以好好歇息。

渐渐地,功课开始荒废,考试也只能交白卷。

6.

前世,我借茶续命,困极时便以簪针刺手,拼尽全力习读圣贤书。

然而林诗韵上辈子享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有这般心气与毅力,更遑论她根本不在意诗书礼乐。

在她眼中,能成为陆家公子的未婚妻,远胜过入明经科、登科及第。

于是,林诗韵将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让陆云霄更加宠爱自己上。

算学课上她心不在焉,暗中写着专供陆云霄一人观览的闺中密札。

舞乐排演她推脱不来,偷溜出府与陆云霄同游郊外,观星赏月。

及至舞乐演出前夕……

她坐在排练厅外抽泣。

我料想林诗韵定是刻意学习了那些戏文里闺秀的哭相,仰首四十五度望天,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不肯滑落。

恰巧被路过的陆云霄瞧见。

在陆云霄询问缘由的瞬间,林诗韵忍耐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投入陆云霄怀中,嚎啕大哭:

「知越,我的登台资格没了。」

「全院女眷皆可登台,唯独陆婉柔不许我参与……」

陆云霄本就对我厌恶至极,一听此言顿时怒火中烧:

「为何如此?」

林诗韵咬着樱唇,竭力想要止住哭泣,却仍是忍不住啜泣:

「她说,我娘不过是个粗使婆子,我爹不过是个看门的。」

「我连演出的绫罗裙都买不起,不配登台。」

陆云霄面色阴沉,目光如刀。

他看着林诗韵梨花带雨的模样,低声道:「不过是一件绫罗裙罢了,我替你置办。」

林诗韵摇摇头,一副清贫小白花的正气凛然:「使不得,一件要八两银子呢,我不能收你这般贵重的礼物。」

陆云霄又怒又怜:

「陆婉柔她怎敢如此?」

他气急之下脱口而出。

林诗韵轻声道:「她终究是你妹妹,是陆家千金。」

「学院里好几处院落都是你家捐建,你父亲还是荣誉山长,夫子们就算知晓她欺压同窗,又能如何呢……」

林诗韵未曾注意到,此时恰好有来学院采风的诗人从她身后路过。

伸长耳朵,诗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一般,敏锐地问:

「欺压同窗?何事欺压?」

事情就这般突然闹大了。

学院最大的议事厅内,济济一堂。

山长,副山长,教谕,讲席。

来自不同书院的文人墨客。

7.陆家和林家的父母皆到场了,林父林母小心翼翼地护着林诗韵,立于一隅,神色间尽是不平与怒意。

陆父和陆母原本接了家书听闻是我出事,本不欲前来。

直到他们得知连新上任的礼部侍郎都亲临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赶至。

江城书院是全城最负盛名的学府,对于礼部来说也是培养人才的重地。

陆父与礼部侍郎显然是旧识,一入门便来到侍郎身边,圆滑地开口:

「这等小事,竟惊动了张大人。」

「实则,不过是孩童们起了争执……」

然而礼部侍郎却刚正不阿,完全不吃这一套:

「陆大人,欺凌同窗绝非小事。」

「我知晓陆婉柔是您家千金,但任何孩子在我这里都是学子,都是栋梁之材,岂能容他们误入歧途。」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父不便再多言,只能强颜欢笑:「正是如此,我等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大人明察。」

回到陆母身边,二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心下了然。

若是真的坐实了我欺压同窗,陆家定会将我这个养女弃如敝履,彻底撇清关系。

陆父陆母尚且如此,更遑论陆云霄……

他此刻正陪伴在林诗韵身侧,轻声细语地安抚着,时不时投来冷冽的目光。

山长见众人都已到齐,于是开口问林诗韵:

「林小姐,请细说经过。」

林诗韵泪眼婆娑,低声又把方才对陆云霄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文人墨客们闻言,皆是勃然大怒。

有人率先道:「我等事先询问过,陆婉柔与林诗韵本是同一家育婴堂的伙伴,一度以姐妹相称。」

「后来,陆婉柔被陆家收为养女,林诗韵的养父母却只是普通的学院役吏。」

「陆婉柔,难道入了富贵人家,就可以肆意欺凌旧友,夺人机缘吗?」

一片寂静。

文人墨客们的眼睛都盯着我,笔墨纸砚随时准备记录。

没人不想挖出惊天动地的故事。

更遑论这桩奇闻的主角,是我和林诗韵这般处境天差地别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