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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腰

2025-03-06 14:10:535885

第1章 第一章

新帝登基九年,大选三次,圣上却看上了前朝太妃。

朝臣以死相谏,有违纲常。

“朕后宫佳丽三千,竟无一人能及袅袅,纤腰一握!”

我就是那个袅袅。

先帝废妃。

一个守着皇陵度日的哑巴活死人。

1.

厉明御的圣旨到的时候,我正在给先帝上香。

久不听喜公公那把嗓子,不禁惊了一跳,香断了。

我觉得那断的不是香,而是我的命。

圣旨上说:“楚太妃侍奉先帝久矣,朕心甚念,特迎回宫,以养天年。”

我料到厉明御不会轻易放手。

但我没料到厉明御会如此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地迎我回宫。

可我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提的先帝废妃,即便迎回宫里,又能怎样呢?

喜公公可不管这些。

宣过旨后使个眼色,便有侍者捧着太妃服制,跪到我面前。

惊得我倒退数步,险些被明黄的袍服和点翠的头冠晃瞎了眼。

这可是贵太妃的服制,我一个先帝废妃怎配得穿?

再三拒绝了喜公公更衣的请求,我一身惨白丧袍上了来接我的半副凤驾。

倒不是我凭空长了胆色。

而是事情到这个地步,我再谨小慎微,伏低做小,也已无济于事。

反正横竖都得死,不如就先享用了吧。

想通此节,我还品了品鸾驾上备的点心。

只是久不食荤,才吃了半块松子百合酥,心口便痛了起来。

这副身子是真真儿的不中用了。

入宫已是掌灯时分,明政殿灯火通明。

下了步辇,未等通报,先听到殿中瓷器碎裂的声音。

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迎上前向喜公公通风报信。

“您老人家可回来了!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喜福!还不给朕滚进来!”

不待小太监细说,殿内已传出久违的怒喝。

我闭眼叹气。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2.

当年毕竟是我负了他。

这笔账厉明御势必会算到我头上。

只是不知他会用什么法子,同我清算罢了。

正胡思乱想间,一位面生的贵人被扶了出来。

钗环零乱,也不知是哪宫的娘娘。

我退了一步,低头避让。

可那华丽的裙裾偏就停在我的身前。

“抬起头来。”

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心里还在权衡,我这个先帝废妃,该以什么礼数向厉明御的宠妃请安。

下巴却已被细长的指甲掐住。

有些刺痛,想必已经出了血。

我微微蹙眉,想要避开,却被掐得更紧。

贵人姣好的容貌亦变得狰狞。

“你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柔妃,滚回你的长乐宫去!如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数年不见,厉明御积威愈重。

只淡淡一句,那位盛气凌人的柔妃便面无人色地滚了。

厉明御缓步踱到我面前,面沉似水,眸色晦暗。

“楚袅袅,你还知道回来?朕以为,你早就吊死在先帝面前了!”

我闭闭眼,敛衽下拜熟练跪好,恭顺又谦卑。

厉明御冷哼出声,用靴尖挑起我的下巴。

“果然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让朕心烦!”

我默默把多灾多难的下巴从厉明御靴子上挪开,以额触地,恭敬请罪。

死一般的寂静中,厉明御陡然暴怒,一把将我提起,掐着我的脖子怒斥:

“说话!楚袅袅!你哑巴了吗?”

喜公公几乎吓死。

连滚带爬地扑到厉明御脚下替我说话。

“陛下息怒!陛下!

“您忘了吗?娘娘她……她早就说不了话了……”

“滚!都给朕滚出去!”

3.

我被暴怒的厉明御提着衣领拎进内殿,一把掼到零乱的龙床上。

松软的被褥间还有隐隐的脂粉气,引得我阵阵反胃。

不待我撑起身子逃离,腰身就被一双滚烫的大手握住。

“袅袅,朕好生想你……”

厉明御沉声喟叹。

“朕有多久,不曾抱过袅袅这把细腰了?”

他的吻又急又重,顺着我被扯开的丧袍一路向下。

我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心,断了情。

却在厉明御似曾相识的抚弄和索吻中,羞痛难当,潸然泪下……

九年,零十个月,又一十二天!

急促的喘息突然顿住,厉明御自我胸前抬头。

“哭什么?你不愿意?你竟敢不愿意?”

“……”

早就不是处子之身,又侍奉过二主。

我哪有资格说什么愿不愿意。

只可怜我口不能言,说不出堵在心里的恶心。

只能眼巴巴看着摆在窗下的那副小榻。

既然逃不过,至少换个地方。

厉明御凤眸一扫,便已知晓我的心意,却偏不让我如愿。

他掐着我的脖子,将我压在堆叠的锦被之中。

抬手一扯,我身上久经浆洗的丧袍便成了碎片。

“楚袅袅!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先帝废妃而已!

“朕后宫里最下等的宫人都要比你高贵,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朕面前挑三拣四?!”

惹怒厉明御的后果很严重。

为了让自己少受点罪,我不再挣扎,尽量放软身体,却依旧疼出一身冷汗。

毕竟,太久没有过了。

而且,喜欢和报复的区别也太明显。

在我昏死过去之前,我听到厉明御惊慌失措的一声“袅袅”。

竟与当年东宫初夜的那晚,一模一样。

4.

我十二岁被娘亲买进宫里,虽有一张好脸,却不得贵人们的眼。

混了四年,依旧是宫里最末等的宫人。

伺候的自然也是最末等的主子。

按说,以我这样的长相,不该混到如此地步。

是内务总管曹公公把手搭在我的腰上,问我愿不愿与他做个对食时。

我回了句“不敢高攀”。

这才从正六品的惠侍,混成了最末等的杂役。

对,那时候,我还是能说话的,脾性也莫名的犟。

虽为奴为婢,跪进跪出,但总想守住点什么。

既然做人的尊严守不住了,就想守住这点子清白。

哪怕吃苦受累,把命搭上,该守的还得守。

好在曹公公是个讲究的,见我不从,依旧和颜悦色。

“既如此,咱家就该成全姑娘的志向。”

他只摆了摆手,我便成了悔心殿里厉明御身边唯一的宫人。

那时,厉明御才十四,比我还小两岁。

瘦若枯竹的身子裹着一件过大的锦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乃皇后嫡出,本应是这世上最最尊贵的人。

可惜尚未出生,皇后便已遭人陷害。

坤宁宫查出厌胜之术,皇后被废,母家被抄。

哪怕她拼死生下厉明御这个皇长子,也没能让皇帝回心转意。

厉明御八岁那年,皇帝废后,并立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厉明琛为太子。

消息被有心之人传到悔心殿,皇后万念俱灰,一条白绫了却残生。

全不管只有八岁的厉明御,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该如何过活。

5.

六年过去,本就无人问津的悔心殿更加破败萧条。

唯一能住人的正殿八面透风,蜘蛛网甚至结到了榻上。

寒冬腊月的,莫说取暖的火盆,就连糊窗的粗纸都没有一张。

但厉明御依然活着。

我找遍整间悔心殿,终于在佛堂的供桌底下找到了蜷成一团的厉明御。

手里攥着一把草根,眼睛已饿的泛出绿光。

叹口气,我给蜷成一团的厉明御行了叩拜大礼。

恭恭敬敬叫了声:

“大皇子殿下。”

然后,拿出包袱里自己新领的冬衣,打算先给厉明御穿上。

毕竟,还是个孩子!

却被他又踢又踹,弄伤了手臂。

无奈只得把冬衣放下,交代几句,先去打扫内殿。

好歹,得给自己和厉明御收拾个栖身之所。

冬日天短,折腾到天擦黑,才勉强理出一间不太漏风的小偏房。

再捡几片破瓦,扯几把院里的枯枝干草,生了个火盆,总算有点人住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厉明御从供桌下爬了出来。

手里的草根已经吃完了,我留给他的冬衣胡乱披在身上。

一双戒备疏离的眼睛远远盯着我忙前忙后。

我没再去招惹他,自顾自将翻找到的一个半扁铜壶坐上火堆,打算烧点热水。

包袱里还有两个包子,是临走时,一起听差的喜公公偷偷塞给我的。

也得亏他想的周到,让我暂时不用操心晚上的吃食。

包子拿出来时,已经快凑到我跟前的厉明御猛然后退,像受了莫大的惊吓。

6.

这和我想得不一样。

我以为,厉明御会扑上来抢。

找了根干净的枯枝,我一面叉了包子在火上烤,一面暗暗留意躲到远处的人。

烤熟的包子闻着很香,可厉明御却退得更远。

我只得将其中一个掰开,再咬上一口,才将剩下的半个向他递了递。

厉明御盯着包子咽了咽口水,没接,但终于说话了。

“有毒,会死。”

这样重的戒心,不知道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我不想问,也不敢问。

我才十六,还想多活几年。

最好能熬到出宫,去看看先生说的江南。

我将半个包子放到火盆边上,指指铺好的小榻,告诉厉明御,以后他就睡在这里。

小榻上铺着我行李里唯一的一条棉被。

再加上我给厉明御的冬衣,大抵能让他睡个好觉。

做完这些,我便在火盆另一边倒头就睡。

累了一天,我已问心无愧。

半夜被惊醒时,我感觉身边有个东西在簌簌而动。

本以为是门没顶死,屋里进了野猫。

正待出声喝退,却又觉得不对,野猫没有这么重的呼吸。

思忖间,两根带着寒气的手指缓缓伸到我口鼻处,感受到我呼出的丝丝热气后,又悄悄缩了回去。

再一会儿,屋里便响起细细碎碎的咀嚼声。

我暗暗吐出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在如此饥寒交迫之中,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竟能隐忍三个时辰。

确认我没被毒死,才肯吃下别人给予的食物。

这得是什么样的心性才能做到?

反正我不行。

我宁愿被包子毒死!

然而,天亮后,我看到了更加意外的一幕。

那个完整的包子,还好好放在已经熄灭的火堆旁边。

厉明御只吃了我吃过的那半个!

昨日初见时的心疼已然消失,我心里多了些难言的寒凉。

只得告诉自己,别把眼前的孩童当成一般人。

那是独自在冷宫般的悔心殿里生活了六年的厉明御。

是能拿我这个无辜宫人试毒的大皇子殿下!

7.

悔心殿已经多年无人问津,但今儿个格外热闹。

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并没有因为我降为末等宫人就慢待于我。

隔着老远便恭敬问好。

“楚姑娘,曹公公说了,给您三日时间反悔。

“过了这三日,您若还是心意不改,他老人家就不勉强了。”

食盒里的菜虽然只有一荤一素,却也干净热乎。

我谢过小太监,也谢了曹公公。

曹公公是手握大权的内务总管,他除了好色,没什么不好。

依附他的宫人们活得都不错。

是我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打发走跑腿儿的小太监,一转身,正对上满是戒备的厉明御。

“你要反悔什么?

“要滚趁早滚,孤不需要三心二意的奴才!”

瞅瞅人家这心性儿,不愧是正宫嫡出!

才当了我一天的主子,身上还穿着我的冬衣。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就称上“孤”了。

我摆好饭菜,想了想,还是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殿下放心,奴婢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然后每样夹了一口,先替厉明御试毒。

“殿下用膳吧,难得吃顿干净热乎的。”

厉明御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矜贵冷傲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肚里只有半个包子垫底儿的人。

“那姓曹的,要你做什么?”

我初还以为厉明御是关心我。

可待看清他眼里的阴翳狠戾,便知是自己想多了。

“还能做什么,当个玩物罢了,总不会让我来这八面透风的悔心殿里做个耳目。”

厉明御再有能耐,也不过才十四岁。

心高面嫩的,被我一句话刺红了脸,半晌没再说话。

8.

我淡淡看了厉明御一眼,并不出言安慰。

深宫居,大不易,谁比谁好过呢?

“殿下用膳吧,饭食我已替殿下试过了,没毒。”

厉明御抿唇离开,一口未动。

约莫还是不放心,想再挨上几个时辰,看我会不会被毒死。

由他去吧!

我没来之前,厉明御不也没饿死吗?

曹公公的嗟来之食最多只能吃上三天。

再往后,可就得自己想办法了,还是要早做些准备。

一直忙到天黑,晾在火盆边的饭菜果然已被吃净。

我将早上厉明御没动的那个包子一分为二,吃了半个,便自顾睡去。

谁知半夜竟被厉明御的痛呼声惊醒。

可饭菜明明没有毒!

我顾不得多想,扑上去抠厉明御的喉咙,好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

边催吐边灌水,几次三番后,终于吐无可吐。

生死有命,我尽力了。

跪在厉明御的榻边,我顾不上自己吓出的一身冷汗,替他换衣擦身,收拾污秽。

吐尽胃里的东西,厉明御便安静下来。

待我收拾干净再转回榻前,人便已经睡熟了。

手脚温热,呼吸平缓,并不像中毒的样子。

应是肚里亏空太久,乍食荤腥,一时没能受住……

想事情出了会儿神,再惊觉时,便对上一双漆黑的凤眸。

“饭里没毒!”

“你姓楚?”

我和厉明御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消失。

莫名,就有了几分尴尬。

“劳殿问,奴婢姓楚,名袅袅,末等宫人。”

“哪个袅袅?”

“袅袅一嬛楚宫腰的袅袅。”

“……好名字,配你!”

厉明御难得抿出个笑,与之前阴狠疏离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奴婢的娘亲专门请先生给奴婢取的,奴婢也很喜欢。”

“那你娘亲呢?她舍得你进宫吗?”

“大约……是舍得的吧。”

不然,也不为了养活弟弟,把我卖进宫里。

厉明御闻言翻了个身,两眼望着虚空一处。

“我的母后,也不要我了……

“她生了父皇的气,抛下我走了……”

9.

许是觉得同病相怜,厉明御自那晚后与我亲近了许多。

但任何吃食,依旧要我先尝过,他才肯入口。

好在喜公公念在曾一处当差的情份上多有照应,隔三岔五会送些米面过来。

不然,我可能真会被厉明御逼着尝遍百草。

可无功不受禄,我也怕连累到喜公公。

他在曹公公面前的脸,那是他自己的本事。

我没脸占他这份便宜,便辞谢了好几回。

可喜公公一句话便堵了我的嘴。

“一处当了四年差,如若有一日我落了难,姑娘您难道就不管我了?”

自然不会管,但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有了喜公公的照应,悔心殿的日子虽然艰难,倒也还能过得下去。

厉明御甚至长高了许多。

十六岁的少年已高过我半头,眉眼间也隐有皇家威仪。

近一年来,厉明御动作频频。

我大约能猜到他在与谁来往,在做些什么。

皇后母家乃清河崔氏。

世家大族,根深蒂固,门生无数。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便被皇帝抄了家,也不是说败就败的。

何况,厉明御虽身处悔心殿,活得不如个得宠的奴才,却未被明旨废黜。

依旧是占长占嫡,名正言顺的大皇子。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在这悔心殿里苟且一生。

但我却不愿卷入风云诡谲的夺嫡之争,便只装聋作哑,佯作不知。

正好,厉明御对我的疑心从未消除,依旧事事防备。

两相之下,正好相安无事。

然而这份奇特的平静,在厉明御带着一身血腥倒在我身上那晚,被打破了。

10.

自觉出厉明御的异动后,我便找借口搬去了离他最远的偏房。

那天半夜,却被浓郁的血腥气惊醒。

不待有所反应,早该在偏殿安睡的厉明御已经倒在我的身上。

“袅袅……救我……”

我惊得手忙脚乱,已无暇在意厉明御居然也会求人。

他伤在后背,是暗器。

更要命的是,伤口周围青紫发黑,明显中了毒。

顾不得细想,那些与厉明御接头的人,让重伤的厉明御回悔心殿是自顾不暇,还是别有深意。

我只知道,再耽误下去,厉明御必死无疑。

拔掉暗器,划开伤口,没有半分犹豫,我直接将唇贴了上去。

反复吮吸数十次,伤口处渗出的血终于转红,可厉明御依旧昏迷不醒。

我又将平日在院里当野菜挖来的车前子和蒲公英熬了一碗,硬给厉明御灌了下去。

聊胜于无吧!

天亮时,厉明御的伤口没再变黑发紫,人却依旧未醒。

而且,他身上越来越凉,连紧抿的薄唇都青白一片。

又灌了一碗草药下去,我心里已经没了指望。

熬到掌灯,我给情况越发不好的厉明御掖好被角,离开了悔心院。

我去找了曹公公。

这样大的事,喜公公帮不上忙,只会被连累。

“稀客啊!去年一别,楚姑娘有些日子没登过咱家的门儿了吧?”

“是奴婢不识抬举,辜负了公公厚爱。”

能见到曹公公,事情就已成了一半,几句讥讽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曹公公虽然好色,人却并不恶毒。

刺了我两句便叫了起来,也不再为难。

“说说吧,既能向咱家低这个头,想必是遇上事儿了?”

我重新跪下,以额触地。

“求公公救命,帮奴婢寻个太医。”

11.

曹公公扶我的手一顿,撤了回去。

“姑娘这是想要咱家的命啊!”

“求公公成全,奴婢愿为公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您这话就不对!咱家好的是哪一口姑娘您最清楚,犯不上为了您这点子好处,咱家把自个儿的命搭上啊。”

“公公。”

我站起身,轻轻扯开腰间衿带。

“犯不犯得上,您也得先验了货再说。”

宫衣尽褪,白璧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