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阿姐是桂兰坊中手艺最好的绣娘,但极少有人知晓,她还有一手为人剥皮换脸的绝活。
她一生曾两次施展绝活,一次是将自己娇嫩的脸换给了在大火中毁容的我。
第二次,是被丞相之女陈夭娘逼着,剥去了青楼花魁的脸换给了她。
换脸之后,死士们用糟糠塞上了她的嘴,砍去四肢,绑上了石头沉入河底。
陈夭娘说,要她就算做了鬼也不能向阎王陈冤。
阿姐死后,跟在她身后的小乞儿也不见了踪影。
而深宫中那位新立的陈贵妃身侧,却多了一位无名无姓的小宫女。
1.
良嫔宫里跑进了野猫、将她吓得失足跌落湖中失了孩子的消息传来时,贵妃端坐榻上,喜得多喝了两盏燕窝。
“不要脸的贱蹄子,趁着本宫外出祈福爬床。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本宫是吃素的!”
良嫔本是关雎宫里侍奉的婢女,一朝爬上龙床,还一夜有了身孕。
陈夭娘的白绫还没送到她面前,人就被太后一道懿旨保住了。
不仅保住了,还以贵妃多思善妒为由,将她禁足了三月。
谁知这千防万防,良嫔的孩子还是没能留得下。
如今贵妃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心中畅快,举起马鞭狠狠地抽打起了跪在她脚下侍候的婢女。
听着婢女痛苦大叫的声音,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这件差事是谁办的?办得甚好,深得本宫的心,本宫重重有赏!”
她脚下那婢女奄奄一息地退后,我连忙膝行着上前,托住贵妃雪白的脚。
“回娘娘,奴婢不才,从小跟着杂耍班子长大,会一些御兽的本事。听闻娘娘为良嫔有孕忧心,奴婢便驯养了一只野猫,日日以沾着血的生肉喂养,再将它顺着狗洞放入良嫔宫中,怀孕的妇人身上有血腥之气,它闻见了,必定会扑上去撕咬...”
陈夭娘听得抚掌大笑,一张妖艳的脸上露出恶毒至极的痛快神色。
“本宫竟然不知,宫里还有这等妙人。那你说说,除了御兽,你还会什么?”
我恭恭敬敬地磕头:“月浓一手御兽之术都是阿姐教的,阿姐还教了我一样绝无仅有的技艺。”
贵妃来了兴致,"哦?什么样的技艺,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换皮术。”
2.
说出这三个字,陈夭娘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用脚尖挑起我的脸,笑道:“良嫔的孩子没了,太后震怒,必然彻查六宫。月浓啊,要是落到了太后手里,你可就没有活头了。念在你一心为本宫着想的份上,本宫就给你一条活路。”
她收起笑,满脸阴毒道:“来人,把她给本宫关进猛兽园中,剥去衣服,和那只饿了三天的老虎关在一起。”
“你不是有本事吗?若是你活着走出来了,往后就在本宫身边侍奉。若是你死了,本宫也只好以你的尸体向太后交差了。”
六宫皆知,贵妃手里有一座陛下亲赐的猛兽园。里面有一头猛虎,专吃贵妃宫里不听话的宫人。
整整四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猛虎笼里走出来。
众人噤若寒蝉,连话都不敢为我说一句,皆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可我不是死人,高坐明台上的贵妃,她在我的眼中才是那个即将要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浑身发抖,被侍卫拖了出去。
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难掩心中的激动。
“月浓,定不辱命!”
3.
被阿姐从城墙下捡回来之前,我是个连泔水都抢不过其他乞儿的废物。
三岁时,爹娘为了新出生的弟弟,将我卖给了南来北走的杂耍班子。
一两银子,就能买下一个我。
像我这样的孩子,班主买下了十几个。
我们从小就被关在笼子里,和猛兽一起长大,一身驯兽的本领,也不过是从小练就的生存本能罢了。
长到八岁,我是杂耍班子里驯兽驯得最好的。当年的十几个孩子,活下来的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一场大火,将杂耍班子里的人和猛兽都烧死了。
唯一逃出来的人是我,因为这场大火,就是我放的。
死里逃生,我毁了容,却从此不必忍受毒打和谩骂。
我在城墙下乞讨为生,活得浑浑噩噩。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屡次三番差点扼上与我抢食之人的脖颈。
直到我遇见了阿姐。
阿姐提溜着我的领子,将我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又给我吃食,给我穿上针脚细密的棉衣。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边有两个小梨涡,甜得像蜜。
阿姐梳着我的长发,惋惜地摸着我脸上难看的疤痕:“若不是被这疤痕挡了脸,我们昭昭该是个多美的姑娘啊。”
我不知道什么叫美,我只知道,阿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样美的阿姐,在我十二岁那年,将她那张明艳无双的脸换给了我。
而她,却变成了满脸疤痕的丑妇。
她将脸换给我没多久,不知是何处走漏了风声,丞相府的小姐求上门来。
陈夭娘说,她将要入宫选秀,可貌若无盐,恐怕在深宫之中活不下去。
阿姐迟疑道:“可是剥皮换脸不是凭空造物,需得有人献出自己的脸,才能换了你这张脸。”
陈夭娘笑得天真:“姑娘的眼睛生得这般好看,怎么不能将你的脸换给我呢?”
帘子后的我听得胆战心惊,还好阿姐解下了面纱,露出的是一张丑得惊天动地的脸,灼伤的疤痕纵横交错。
她以为陈夭娘该要歇了心思,可一日后她又来了,还带来了容貌动人的青楼花魁。
死士将刀横在她的脖子上,逼迫着阿姐一点点裁去那花魁的脸皮,换给了陈夭娘。
而陈夭娘她自己的脸,又被扔在一边,不准阿姐为花魁换上。
“千人骑万人踏的的货色,也配用我的脸吗,可笑。”
她得了倾城容貌,却将阿姐一刀捅死。
阿姐死时,用身体死死地挡住了帘子,对着我温柔地笑:“昭昭,快跑,别回头。”
“别哭,别替我报仇,跑得远远的...”
她死后,嘴里被塞满了糟糠,四肢都被砍去,绑上了四块巨石,沉入了河底。
陈夭娘冷笑道:“死人还不能保守秘密,我要叫你死了也是个哑巴鬼,十八层地狱里,也要叫你永世不得超生,阎王面前也不能告我的状!”
我将阿姐捞上来时,她在我怀里还没七岁时她捡回的我重。
我背着她一步步走回了家,却看见漫天火起,我们的家,被烧成了灰烬。
可是她明明已经攒下了五十两,就差一点点,我们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那一夜,桂兰坊中名动京城的绣娘陆昭容死了。
一起死的,还有她的妹妹,陆昭昭。
4.
我被剥去衣服、关进了猛虎笼子里一夜,那只饿虎非但没吃我,还十分畏惧地匍匐在我的脚边。
安然无恙地回到关雎宫时,陈夭娘惊得险些跌下榻去。
她吃着宫女剥好了送上的葡萄,斜着眼笑道:“没想到月浓竟真的这般有本事,从今以后,就来本宫的身边侍候吧。”
我感恩戴德地叩首:“谢娘娘,奴婢一定死心塌地,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你那日说,你会换皮之术?”她屏退了宫人,好奇道:“据本宫所知,会这术法的人四年前就死了,你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她左手捏着我的下巴,右手将匕首贴紧我的脖颈,冰冷的刀锋顷刻间就能划破我的血管。
我呼吸急促,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和阿姐从小在杂耍班子里长大。班主曾教过我一种坑蒙拐骗的秘术,将猫的脸换在狗的脸上,谎称是西域买来的猫狗兽,新鲜有趣,可以卖出不少钱。奴婢虽没在人身上试过,但想来应当也相差不多...”
我在猛兽园里待的这一夜,想来贵妃已经查清了我的底细。
可是不管她怎么查,都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杂耍班子多年前就被我一把火烧了干净,阿姐又在我十二岁那年将脸换给我,从此整日带着面纱示人。
如今她眼前的月浓,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
匕首歪了一寸,扎进我的锁骨里,我却第一时间捡起了掉落的匕首,恭敬地双手奉上。
贵妃饶有兴趣地盯了我半晌,嗤笑道:“班门弄斧。本宫曾见过一个人,她那手换脸的技艺才叫做炉火纯青。”
她惋惜地摸了摸脸,“只可惜,她已经死了。当初要是早想到,就该...”
她止住了话,挥手道:“你过来,看看本宫的脸。”
我听话地上前,摸上她的眉骨,“娘娘国色天香...”
话音未落,我便扫到了她耳后,柔顺的秀发下,一小块面皮微微显现出青黑。
我不着痕迹地扬起了嘴角。
贵妃娘娘啊,你可知道,一张换来的脸皮,最多五年,便会腐败溃烂。
就像河下枉死的尸骨,脓肿枯朽,灵魂沿着皮肉不甘心地索命而来。
5.
“娘娘,您这是,换皮之术?”
我大惊失色地跪下,“娘娘耳后的皮肉坏死,若是再不加以治疗,只怕不出一年,就会完全腐烂!”
贵妃眼中寒光闪现:“你不是会换皮之术吗?那你应该也知道,这腐烂的面皮要如何医治。”
她捏紧了我的手,“本宫给你半个月,若是医不好本宫的脸,将你剁成肉泥喂狗!”
半个月后,是皇上的生辰。
因为良嫔之事,皇上心中对贵妃已生出了些不满。
都说贵妃善舞,她定然是想在生辰宴上一舞动人,重得圣心。
身为贴身宫女,奴婢的本分,就是为主子分忧啊。
半个月后,我如约呈上了一碗药汤。
“娘娘,月浓多方试验,总算是找出了可让皮肉不朽的药方。只要娘娘日日以此汤洁面,不仅腐烂的肌肤会重新焕发生机,还会娇嫩如初生婴孩,更甚从前呢!”
看着腥臭粘腻的药汤,陈夭娘皱起了眉头。
她扬起下巴,一个宫女立刻会意,将我的脸死死按进盆中。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我呼吸困难,几乎被溺死时,才被人放开。
宫女细细为我擦干净了脸上猩红的药汤,露出一张光洁柔嫩的脸来。
贵妃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狂喜地大笑。
“来人,给本宫洁面!”
用过我的药汤后,贵妃原本腐烂至下颌处的肌肤,一夕之间全都白净了,就像是当初阿姐刚替她换上这张脸时一样。
她欣喜若狂,却第一时间将我这个立下大宫的奴婢关进了慎刑司。
传旨的小宫女含着眼泪:“月浓姐姐,明明是你医好了贵妃娘娘的脸,她怎么能如此恩将仇报!她说,她说你知悉了她的秘密,必不能让你活着...”
我扬起唇,安慰她道:“放心,她啊,很快就要亲自来救我出来了。”
6.
惊扰良嫔的野猫是贵妃贴身侍女饲养的一事还是被太后查出来了。
这些年里,贵妃恃宠而骄,戕害宫中妃嫔皇子数不胜数,太后早就恨她入骨了。
只是贵妃曾经救下被刺杀的皇帝,以身相护,落下了一辈子不能生育的隐疾。皇帝心中有愧,对她有心偏袒。
哪怕是贵妃害死皇后的三公主,在大雪天里将她心爱的香囊扔进湖中,又不许宫女救她,害得五岁的三公主溺死在莲花池中。
皇后心痛欲死,自此缠绵病榻,与帝王离心。
可皇帝还是不忍责罚贵妃,以雷霆手段杀尽了当日的宫人,保下了贵妃。
如今贵妃又对良嫔的孩子下手,太后存了心要治她的罪。她推我出来做替死鬼,就是打定了心思没想让我活命。
谁都没想到的是,在慎刑司中我受尽了酷刑,烧得通红的烙铁生生烫下了背上的一大片皮肉,也咬紧牙关,没供出来贵妃。
“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与贵妃娘娘无关!”
太后见撬不开我的嘴,气得要将我乱棍打死。
被打了三十杖扔出慎刑司时,一顶华贵的轿辇停在了我面前。
轿中人用雪白的柔荑掀开帘子,露出一张故人的脸来。
良嫔将奄奄一息的我带回了宫中,亲自请来太医为我疗伤。
她伤情地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盍宫上下,谁人不知贵妃骄横跋扈,你一个小小的宫女,若不是她的命令,怎么可能会来害我的孩子?”
良嫔攥紧了我的手:“月浓姑娘,你为贵妃一片忠心,她却弃你于不顾。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怨恨?”
窗外忽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映照出眼前人惨白的脸。
犹如鬼魅。
这一夜,钟玉宫中两个被陈夭娘所害的孤鬼,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了一起。
也是这一夜,貌美动人的贵妃在暖亭中献上一舞,重获君恩。
7.
痊愈后,良嫔的人将我送回了贵妃宫里。
昨夜刚侍寝过的贵妃魇足地倚在榻上,端详着自己手上殷红如血的寇丹。
任由我在日头下跪了一个时辰,旧伤撕裂,鲜血流了一地时,她才大发慈悲地宣我进去。
“月浓啊,你害了良嫔的孩子,她不仅不杀你,还替你向太后求情,救了你一命。”
“而本宫是你的主子,却把你送去慎刑司替死,你不会对我有怨吧?”
鲜血汩汩地从断骨处流出,我哆嗦道:“奴婢是贵妃娘娘的人,为贵而死是奴婢的荣幸,奴不敢...”
看着贵妃无动于衷的神色,冷汗从我额头淌下,我咬紧牙关,倾身一拜。
“贵妃娘娘容禀...”
我从怀里摸出一个扎满了银针的小人,将小人身子一翻,背后赫然写着良嫔的名字!
钟玉宫中,良嫔嘱托我陷害贵妃的计谋,被我和盘托出。
贵妃气得拂袖掀翻了茶盏,“贱人,她怎么敢?”
我供出了良嫔,可她依旧没打算放过我,两侧的宫女抓起我的臂膀,将我拖行了出去。
“别人用过的奴才,本宫不喜欢。”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定了我的生死。
白绫缠上我的脖颈,随着太监用力拉扯,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下一刻,贵妃忽然发了疯一般地大喊:“月浓,把月浓给本宫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