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冯世均成亲的第三年,我毅然退掉和他赴京任职的机票。
只因前世冯世均葬礼那天。
儿子当着所有宾客面宣读他的深情遗书。
「吾爱菀菀,终与你并肩长眠,同穴而栖,此生无憾。」
众人感动他们之间的感情时,唯有我愤怒地将他骨灰罐摔在地上。
因为我不是那留洋归来的明菀。
而是他避而不谈的封建糟粕。
是被他关在家里,有人问起时只能自称保姆的小脚婆。
重生回到十九岁,我不愿再和他互相折磨,最后两看相厌。
1.
管家老李看着我手里的机票,眼里满是疑惑:
「少奶奶,这机票真的要退吗?」
「您不是一直盼着和少爷一起去京市吗?」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少爷心里肯定还是有您的,您别和他置气。」
我笑着摇摇头,语气轻松:
「李叔,退了吧。以后就叫我子吟,这里没少奶奶了。」
李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去办退票手续。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头版刊登着冯世均和明菀在晚宴上跳舞的照片。
照片虽然模糊,但我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冯世均看向明菀的爱而不得的含蓄眼神。
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强求不来。
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翠玉镯子,冰凉的触感让我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这是我十四岁那年,冯世均亲手为我戴上的。
那时的他即将出国,郑重地对我说:
「子吟,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上一世,至死我都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
当年,他因为我缠足而心疼得直掉眼泪,哭着在我爹娘面前磕头。
发誓一定会娶我,他冯家可以没有缠足的少奶奶。
可留学归来,却用一种厌恶至极的眼神看着我,冷冷地说:
「像你这样的封建糟粕,我是不可能娶的。」
以前他羞红着脸,日日为我采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我的窗台上。
新婚之夜,他离我三丈远,嫌恶地皱着眉。
「就算我死了,也不会碰你!」
「你不过是旧时代的小脚婆,不配和我建立婚姻。」
我掀起裙摆,露出正常的脚。
他却只是厌恶地甩袖离去,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前世,在明菀死后,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痴情男人,为爱守节,深情款款。
背地里,却把我当成发泄的工具。
怀上孩子时,我曾傻傻地期待他能回心转意。
他却冷漠地为孩子起名念皖。
纪念他心爱的「菀菀」。
我愤怒,我抗争。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掐死这个孩子。」
我无法相信他居然会对我们的孩子如此残忍。
他却更加冷漠地说:「既然你不反对,以后他的妈妈就说是菀菀吧。」
「有你这样的母亲,是他的耻辱。」
……
世均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子吟,给我拿五千大洋。」
他急匆匆地进了会客厅,语气中带着命令的口吻。
现在的世道到处战火纷飞,家里的大钱都是从我娘家出,但也经不起他这样大手大脚地花。
「前天不是刚要了一千大洋吗?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他沉下脸,眼里写满了不耐烦:「别过问我的事,你没资格。」
我哑然。
忍不住问出了那两世都困扰我的问题。
「如果你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不和我合离?」
他眼神里的轻蔑更甚:「合离?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我们根本没有结婚证,算什么夫妻?」
那一瞬间,我仿佛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所有的事情都清晰了起来。
原来,我们竟然连夫妻都算不上啊。
这样也好,我更坚定了要离开他的决心。
2.
我痛快地给了他五千大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竟然有些雀跃。
他还有十日便会离开。
而我,也即将开始新的生活。
我将名下的几处铺子暗中变卖,换成现钱。
我娘家在沪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
陪嫁丰厚,这些产业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需要大量的资金来实施我的计划。
今生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开始早出晚归,整日泡在商会,重新梳理冯家的账目。
前世的这个时候,我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京市生活。
对这些生意上的事全然不上心。
后期支持革命的时候,已没多少资金。
冯世均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天晚上,他罕见地没有出去应酬,而是坐在客厅里等我。
「子吟,我们快走了,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
「安排生意上的事,以后去了京市,怕是没时间打理了。」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
「那你尽快打点吧,钱不要断。」
等我再回到家时,客厅里一片热闹景象。
佣人们正忙里忙外地搬动家具,明菀指挥他们装饰。
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艳光四射,不愧是沪市第一名媛。
看到我,明菀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略带惊讶的笑容:
「你就是世均说的,来帮忙照顾他的表妹吧?」
我穿着一身苏绣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她明艳的洋装形成鲜明对比。
「表妹?」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上一世,冯世均对外宣称我是我的远房表妹,来家里小住。
明面上他和明菀才是夫妻。
明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继续说道:
「明天世均要宴请朋友,中式的布置太土了。」
「所以就擅自做主了,你不介意吧?」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你随意。」
我准备转身离开,却被明菀叫住。
她语带笑意,眼神却带着一丝轻视。
「表妹,现在不流行穿旗袍了。」
「要有新思想,你要是没有洋装,我可以送你几件。」
我回望她,平静地说:「新思想不在罗裙上,在于思想的枷锁的解放。」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微微一笑,转身回了房间。
夜里,冯世均难得来了我的房间。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冷淡:
「明天你别出这个房间,如果被人看到我会很丢人。」
我安静地坐着,没什么情绪。
「好。」
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重,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
「你安分些,我不会为难你。」
「在我们去京市之前,菀菀都会住在家里。」
「我和菀菀是真心相爱的,你别说出你的身份,不然别怪我不带你去京市。」
我垂眸,眼神无波:「好。」
我不指望他带我去,因为我本身也不想去。
我只是想这段时间平稳地度过。
毕竟在我父亲死后,公婆对我还不错。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有了离开冯世均的想法。
发生许多事端。
3.
第二天,我早早出门办事。
不想回来时,他们的聚会还没结束。
「什么时候才能喝世均和明菀的喜酒啊?」
「明菀都住在世均家了,好事近了吧。」
客厅里,冯世均的朋友们正兴高采烈地起哄。
冯世均和明菀分坐两边,都羞红了脸。
冯世均抿唇,深情款款地说:「看菀菀什么时候愿意嫁给我。」
明菀闻言,更是头也不敢抬。
这样郎情妾意的模样,让站在客厅门口的我,更觉得自己个外人。
「少奶奶。」管家先发现了我,喊了一声。
我抬眸,撞上冯世均不悦的眼神。
他不满地对管家说:「陈管家,你叫错人了。」
然后转头看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不是让你待在房间里吗?」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冯世均的脸色更难看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这时,明菀款款走来,娇嗔道:「世均,你对表妹这么凶干什么?」
她上前拉住我的手,亲昵地将我带进客厅。
「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要去京市照顾世均的表妹,标准的大家闺秀哦。」
她捂嘴笑着,眼神里却闪烁着意味不明。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那鄙夷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穿着样式老旧的旗袍,和他们格格不入,像个误入的异类。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冯世均一把拽过我的手臂,粗暴地将我往外拖。
「快回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步伐匆匆,完全不顾我被家具撞到,被门槛绊倒,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我。
他把我甩进房间,反手将门锁上。
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
「你为什么总让我这么丢脸?」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我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痛得眼泪直流,想要争辩,却被他掐得说不出话。
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憎恨,仿佛我是他最大的敌人。
「你为什么不在我回国前和你爹妈一起死了呢?这样我就不用再忍受你的存在!」
纵使我对他早已寒了心,却还是在这一刻感到锥心刺骨的痛。
一滴泪落在他手上,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松开手,歉意地看着我。
「我……」
我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胸腔里传来阵阵钝痛。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我越发深居简出,除了打理生意,还要搜集物资送给前线。
硝烟弥漫,山河破碎,我比谁都明白,这场仗多难打。
儿女情长,在民族大义面前,实在太微不足道。
家里的事,冯世均和管家说让明菀来管,我也默许了。
让我对冯世均再无一丝期待,就当是成全他们的「真爱」吧。
只是我没想到,还没一周。
管家就哭丧着脸告诉我,家用没了。
4.
我诧异,明明放在家里有一万大洋。
管家支支吾吾地说:「明菀小姐一会要买这,一会要买那。」
「吃喝用度都要最好的,牛排要法国进口的,实在经不起耗。」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
前线的伤兵医院急需一批药品,如今账面上能动的钱财捉襟见肘。
而我也实在不想拿着钱财挥霍在明菀的花费上。
正想着怎么和管家商量,明菀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表妹你回来了啊。」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的来意。
她却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是世均的妻子,但是他说你们没有感情。
他从不碰你,所以这次我想请你放过世均,别跟着我们去京市。」
我恍惚记起来,明天就是去京市的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眨眼间,我就要和冯世均彻底告别了。
我沉默片刻,问:「这是冯世均的意思?」
她笑得更灿烂了,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
「他会同意的。」
「对了,表妹,听说你的镯子是冯家儿媳才能戴的,不如给我?」
「正好名正言顺。」
说着,她目光落在我腕间的碧玉镯上。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玉镯,这个玉镯陪伴了我多年。
但如今我确实不太合适戴了。
正犹豫着,冯世均走了进来。
他戒备地看着我,语气不善:「菀菀,你和她说什么?」
明菀依偎在冯世均身边,笑得甜蜜:
「我看表妹的玉镯好看,想买过来。」
冯世均想都没想,直接看向我,命令道:
「脱下来给菀菀,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拿来。」冯世均不耐烦地催促,仿佛我是什么低贱的仆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却嫌我没动作,直接撸我的手腕要强拽下来。
一阵剧痛袭来,我的手腕被他蛮横的动作直接脱臼。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嘶的呻吟。
他却抬眼,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别矫情,只是脱个玉镯。」
我咬着下唇,冷汗涔涔,感觉手腕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冯世均温柔地执起明菀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玉镯套进她纤细的手腕。
「真好看,菀菀,你戴什么都好看。」
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明菀,眼里满是宠溺。
我扶着红肿的手腕,冷声道:「我不会和你去京市。」
冯世均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
「又闹什么?之前不是你父母逼着我带你去吗?」
「现在又不想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我说,我不会去。」我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他轻蔑地一笑:「只要你舍得,你爱去不去。」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一个眼里只有别的女人的丈夫。
一个将我视为敝屣的家,我有什么可留恋的?
第二天一大早,冯世均站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
管家却战战兢兢地跑来禀报:「先生,子吟小姐不见了。」
冯世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能去哪儿?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管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明菀下车,一把拉住冯世均的袖子,安慰道:
「表妹估计是怕去了京市人生地不熟的。」
「世均,你要是怕没人照顾,我可以照顾你的。」
她羞红了脸,暗示的意思很明显。
冯世均阴沉着脸,没太理会她。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找不到我的恼火。
我一向对他百依百顺,这几天却像变了个人,现在居然敢真不去!
他气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承认,我的反常让他心里隐隐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
冯世均在明菀的催促声中,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认定我只是因为玉镯的事闹脾气,过几天消气了自然会求他寄机票。
他冷哼一声,转身和明菀上了车,扬长而去。
5.
彼时,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地下组织接下来的安排。
一个年轻的同志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谢您的支援,您的大义,组织不会忘记您的。」
我看着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很多人都缺胳膊少腿,心里一阵酸涩。
「不,我做得远远不够。」
我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但我能尽我所能,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她笑容灿烂,眼神闪闪发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点也是够的!」
「这是黎明的前夕,你放心,我们必将胜利!」
她的脸,却和前世报纸上那个死囚犯的脸重叠了。
我心头一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贺英兰。」
果然是她。
我记得报纸上说,她宁死不屈,在拷打中英勇牺牲。
我不禁问:「如果你知道会死,还会继续下去吗?」
她只是从容地笑了笑,「千千万万个我死了,会有千千万万个我活过来。」
她才十九岁,风华正茂,我于心不忍。
我想,如果可以我一定要尽力保住她的命。
回到了冯家老宅。
冯家二老坐在堂屋,神情凝重。
我径直走到他们面前,跪了下去,
「爹,娘,我不愿再做冯家妇了。」
「求你们原谅,我不会陪世均去京市了。」
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就红了,「子吟,是不是世均那孩子对不起你?」
「那些日子他日日在报纸上登那些,我们都看到了。」
「可是孩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了啊……」
我摇摇头,「娘,不全是他的错,是我和他不合适。」
那些日子冯世均日日登报为明菀示爱,闹得人尽皆知。
就算再怎么不出门的冯家二老也难免知道。
公公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
「是我们冯家对不住你,子吟。」
我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在这个世道,一个孤女能被这样的人家收养,已是万幸。
可命运弄人,我和冯世均终究成了怨偶,互相折磨,两败俱伤。
我对着二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我一直把你们当亲生父母。」
「即使我不再是冯家的媳妇,你们也永远是我的爹娘。」
婆婆老泪纵横,颤抖着拉起我的手,「好孩子,好孩子……」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亲女儿。」
我名下有一间茶馆,是当年陪嫁的产业。
这些年一直由掌柜的打理,盈利还不错。
我打算把茶馆作为地下组织的联络点,一来安全隐蔽,二来方便撤退。
我找到组织的负责人,说明了我的想法。
负责人起初有些犹豫,担心会暴露我的身份。
我笑了笑,「我一个正经商人,能引起谁的注意?」
「况且,冯世均马高升赴京,我的身份是最安全的。」
负责人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将茶馆重新布置了一番,设置了暗道和密室,以便不时之需。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面经营茶馆,一面为组织输送物资,传递情报。
但是还是出事了。
我收到消息,贺英兰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