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最常说的话是:“苏岁,你怎么比乐乐还听不懂人话?”
乐乐是我们家的狗,也是爸爸送我的八岁礼物。
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为救它被车撞倒,他终于得偿所愿。
他抱着安然无恙的乐乐,看都没看我一眼。
“宝贝别怕,爸爸的心肝儿。”
我妈更关心保险单:“死了是不是比残了赔得多?”
我流着血,笑着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我是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
“乐乐,我的好大儿,那个听不懂人话的成植物人了。”
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声响亮的:
“汪!”
1
我看见爸爸满脸焦急地向我冲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我想喊“爸爸,我好痛”。
喉咙里挤出的,却是一串急促的“汪汪”声。
下一秒,爸爸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我的宝贝乐乐,吓死爸爸了!”
他把我抱得死紧,温热的嘴唇胡乱地亲吻着我的头顶。
“还好你没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不完整了。”
几米之外,那个被医护人员粗暴地抬上担架的女孩,难道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吗?
那是我的身体。
我的妈妈,正跟在担架旁边。
妈妈是在意我的吧。
“喂?对,小孩被撞了,就在刚才!”
她的声音尖没有半分慌乱,全是急不可耐的质问。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这种情况,意外险能不能全赔?”
“什么叫还在抢救?抢救要花多少钱?能不能给个准话!唉,真麻烦……”
麻烦。
原来在妈妈眼里,我的生死,只是一件麻烦事。
我被爸爸紧紧圈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因后怕而产生的剧烈震动。
到了医院,我的身体直接被送进了ICU。
爸爸抱着我,也就是现在的金毛犬乐乐坐在长椅上。
他捧起我的狗腿,那上面只是在混乱中擦破了一点皮,渗出几颗细小的血珠。
“都怪那个死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害得我们乐乐也跟着遭罪!”
可是,明明是乐乐挣脱,我救下了它。
他一边骂,一边扭头对刚打完电话的妈妈喊。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买瓶纯净水和医用棉签!乐乐的伤口得赶紧消毒,感染了怎么办?”
妈妈刚不耐烦地挪动两步,ICU的门开了。
“谁是苏岁的家属?”
妈妈立刻停下脚步,爸爸也抱着我站了起来。
“我是她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将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病人情况很危险,颅内出血,多处骨折,必须马上手术。这是病危通知书,你们签个字。”
妈妈接过那张单子。
“医生,这……这得花多少钱?”
医生愣了一下:“现在是救人要紧,我们……”
“不是!”
妈妈粗暴地打断他。
“医生你得跟我们说实话。这孩子平时就木讷,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这要是救回来,变成个傻子或者瘫子,那是要养一辈子的!我们家什么条件啊?”
我趴在爸爸温暖的怀里,一股寒意却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们在衡量一件残次品,值不值得维修。
我绝望地想哭,却发现狗的身体,流不出人类的悲伤。
我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呜呜的、满是痛苦和不甘的低鸣。
爸爸听见了,低头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啧,你看看,连我们家乐乐都知道心疼钱。”
说完,他抬起头,隔着ICU那层冰冷的玻璃窗,望向里面插满管子的“我”。
“她就是个讨债鬼!”
2
我的身体躺在ICU的病床上,身上插了好多好多的管子。
病房外面,妈妈正拿着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阿姨哭。
“哎呀三姐,我养了这么个孩子,平时闷葫芦一个,一出事就要我的命!”
“这ICU一天就要好多钱,家里的钱都要被她花光了!”
可是,我看见她一边哭,一边打开了手机上的小猫图标,那是她买东西的地方。
她把一个很贵很贵的罐子放进了购物车里,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付钱了。
妈妈小声对爸爸说:
“乐乐刚才肯定吓坏了,得给他补补。”
爸爸点点头,说:“应该的,乐乐的健康最要紧。”
我记得,上个月,我发烧了,求妈妈带我去医院。
可她摸了摸我的头,很烦地骂我:
“你矫情什么!小孩发烧不是很正常吗?睡一觉就好了!”
她说完,就从药箱里找出一板放了很久的药片扔给我。
现在,乐乐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妈妈就给他买一千多块的营养粉。
而我躺在ICU里,她却心疼给我看病的钱。
护士阿姨在门口喊:“苏岁的家属,钱不够了,快来交钱!”
爸爸拿着单子,看到上面的数字,气呼呼的。
他跑到ICU的玻璃窗前,隔着玻璃指着里面那个不会动的我,大声地骂。
“你这个花钱的无底洞!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死了!省得拖累我们!”
这时候,弟弟苏宝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
他看了一眼ICU里的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把我拉到爸爸妈妈看不见的角落里。
他脸上的笑一下子不见了。
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我后腿上最软的那块肉,用力地转了一下。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嗷呜!”
爸爸听见声音,马上就冲了过来。
“苏宝,乐乐怎么了?”
苏宝的脸变得好快,眼泪说掉就掉下来。
他抱着我的脖子大哭起来。
“爸爸!姐姐以前总偷偷打乐乐!我刚才一抱它,它就发抖,肯定是想起姐姐打它的事情,害怕了!”
“这个死丫头,心怎么这么坏?连小狗都欺负?真是活该!”
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乐乐啊。
他是我的好朋友,怎么会打他呢?
我现在是一只小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把弟弟说的谎话,当成我的又一个错误。
上个星期,就是苏宝把胶水倒进我的书包里,还用剪刀把我的作业本都剪坏了。
我哭着去跟爸爸说。
爸爸却打了我一巴掌。
“你弟弟那么小他懂什么?肯定是你这个姐姐没做好!还有脸告状!”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说什么都不重要。
弟弟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我永远是那个做错事的坏孩子。
3
医生说我颅内损伤严重,就算手术成功,也大概率醒不过来,会成为植物人。
他建议转入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或者……回家护理。
那是所有办法里,最省钱的一个。
爸爸和妈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他们签了字,如果我七天之内还不醒过来,他们就拔掉我身体上所有的管子。
他们看都没再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我,就抱着我回家了。
一进门,妈妈就冲进了我的房间。
“真晦气,得赶紧把这丫头的房间收拾出来。”
她拿了一个超大号黑色垃圾袋,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扫了进去。
我最喜欢的那本画画本,从袋子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里面画着我所有不敢说出口的悄悄话。
是乐乐没来之前我的倾诉对象。
“画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看着就烦。”
弟弟苏宝在旁边高兴地跳来跳去。
“太好啦!姐姐的房间是我的游戏房啦!”
爸爸走过去,摸了摸苏宝的头,笑着说:
“行!都听我儿子的!反正她也用不着了。”
“汪汪!”
想说不行的我,张嘴只能变成“汪汪”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冲了过去,用牙齿紧紧咬住了那本画画本。
那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点东西了。
爸爸看到我这样,一下就生气了。
他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
“乐乐!松口!那是垃圾,脏死了,不能碰!”
原来是生气我咬了垃圾啊……
我的肚子好疼好疼,眼睛里都是小星星,可我还是死死地咬着。
那不是垃圾,那是我的画画本。
以前,我趴在地上画画的时候,乐乐就会趴在我的脚边。
它有时候会把毛茸茸的脑袋搭在我的腿上,我就停下笔,摸摸它的下巴。
我的画画本里,还画了一只它呢,画里的它笑得可开心了。
他们收拾完我的房间,就在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新的照片。
照片里,爸爸和妈妈笑得特别开心,中间坐着苏宝。
苏宝怀里,抱着乐乐。
那是他们一家四口。
照片里,没有苏岁。
妈妈看着那张照片,高兴地说:
“这才像个家嘛。以前那张,挂着那个死丫头,照相总拉着一张哭丧脸,看着就烦。”
我趴在地板上,抬头看着那张新照片。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不光比不上毛毛。
我还是一个需要被擦掉的,不好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拍那张旧照片的时候,为了能笑得好看一点,我对着镜子偷偷练习了好久好久。
可到了照相馆,摄影师叔叔刚说“姐姐笑得自然一点”。
爸爸就当着好多人的面,对我大吼:
“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会笑就别拍了,滚一边去!”
最后,那张照片里,我被挤在最小最小的角落里。
现在,他们终于高兴了。
他们的全家福里,再也,再也看不到我了。
4
因为那天我出车祸,所以今天他们要给我补过生日。
客厅里飘着甜甜的草莓蛋糕味,那是妈妈特意给乐乐准备的。
以前我的生日只有一碗清汤面,妈妈不会给我买蛋糕。尽管我央求了很多次。
可现在,我变成了乐乐,终于吃到了这块蛋糕。
它好甜,甜得我心里发苦。
就在这时候,爸爸的手机响了,是张医生的声音。
“您的女儿苏岁,心跳停止了。”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乱跳。
我想,他们一定会扔下蛋糕,疯了似的往医院跑吧?
可是,没有。
爸爸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哦,知道了,明天再去处理。”
“明天?”张医生很惊讶,“你们今天不过来吗?”
爸爸看了一眼正吃得开心的苏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今天家里有点事,走不开。”
走不开。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想大哭,想像以前受了委屈那样,抱着膝盖躲在被子里哭出声来。
可是,我现在是一只狗。
我发不出人的声音,我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想起了以前。
有一次我被苏宝推下楼梯,腿疼得动不了,爸爸妈妈只顾着带苏宝去吃肯德基。
是乐乐一直守在我身边。它用脑袋蹭着我的腿,嘴里发出这种小声的、心疼的呜咽。
那时候我觉得,有乐乐在,我就不算太可怜。
可现在,真正的乐乐已经不在了。
而我,变成了它,正亲耳听着父母商量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那丫头的那些衣服,明天顺便都扔了吧,省得占地方。”
妈妈一边说,一边又给我碗里添了一块奶油。
“乐乐,你怎么不吃了?这可是你最爱的草莓味呀。”
我看着那块白腻腻的奶油,突然觉得好恶心。
我低下头,把脸埋进两只前爪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狗盆里,把奶油都打湿了。
我想喊:爸爸,我就在这里啊!我是岁岁,我死掉了,你们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想叫:妈妈,我再也不要吃草莓蛋糕了,你们去接我回家好不好?
可我张开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短促叫声。
“嗷呜……呜呜……”
“这狗怎么回事?大喜的日子,叫得这么丧气。”
爸爸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踢我的狗盆。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他们。
他们正在商量明天火化要花多少钱,商量怎么把我的房间改成苏宝的玩具房。
我是一只狗,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在这充满欢笑的生日派对上,为自己跳动停止的尸体,唱一首没人听得懂的挽歌。
就在这时,妈妈似乎发现了不对劲。
她盯着我的眼睛,手里的叉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苏……你快看,这狗的眼神……怎么跟那死丫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