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尽寒枝见梅香

2025-12-30 16:53:554445

1

人人都说我的夫君是千古情种。

他为病故的心上人散尽家产,剃度出家。

可我和女儿却因此裹着单衣差点冻毙在护城河。

十年间我们睡过漏雨的草棚,吃过发馊的施粥。

我一针一线,将女儿养成太傅高徒,绣坊名动京城。

直到那日,他一身僧袍敲开我的门,张口就要逼女儿嫁给跛脚无赖。

1

绣坊的铜铃刚响,阿姊顶着一身鹅毛大雪闯了进来:

“阿薇!景砚回来了!说是来认亲的!”

我手中的绣花针“啪”地掉落在地。

景砚——

这名字像生锈的铁锉,在我心头磨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他是京中才子,面如冠玉,诗画双绝。

我是他恩师的小女儿,苦恋他五年。

爹爹心疼我,亲自向景砚求亲,他为报师恩,我才得以嫁入景家。

可他心里,从来只有寄居景家、体弱多病的苏婉娘。

婚后五年,他将苏婉娘诗稿挂满书房,为她栽满园红梅,窗下彻夜抚琴,对我和女儿视若无睹。

我日日侍奉公婆、打理家事,换来的只有他一句“乡野村姑,不及婉娘半分”。

苏婉娘身体不好,动辄咳嗽几声,泪眼婆娑:

“姐姐莫要怪景郎,都是我不好,不该赖在景家碍眼。”

可转脸就会故意打碎我喜爱的瓷瓶,或是在景砚面前说我苛待她的丫鬟。

景砚从来不加分辨,只会对我冷嘲热讽,说我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后来苏婉娘病逝,景砚在灵前守了七日,人人都赞他情深义重。

可他转头就变卖了祖宅田产、古玩字画,甚至连我陪嫁的珠宝首饰都没放过。

他将万贯家财尽数捐给了青玄观,只求观主为她立一座长生牌位,日日诵经祈福。

他当场剃度为僧,说要“青灯古佛伴余生,不负婉娘一片情”。

大街小巷无人不称颂他“痴情感天,千古一绝”,而我抱着五岁的女儿被景家旁支赶出门。

他们说我是“克夫克家”的扫把星,是我留不住景砚的心,如今景家败落,我也不配再待在景家。

腊月寒天,我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念念,差点冻毙在护城河旁。

父母去世,若不是阿姊偷偷塞给我半袋糙米,我们娘俩早已成了城外乱葬岗的孤魂。

这十年,我起早贪黑,凭着一针一线绣出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坊。

念念也争气,成了太傅亲点的女弟子,京中不少名门望族都想聘她为儿媳。

我们娘俩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他倒想上门来“认亲”了?

“他在哪?”

“就在你家门口呢!”阿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念念十年没见过她爹了,要不……让他进屋坐坐?”

“阿姊,”我打断她,从抽屉里取出一锭银子,“念念在书院温书,你帮我去接她,让她在你家多待片刻,晚些我亲自去接。”

我必须在念念回来前,把这个男人赶走。

2

院门外,老槐树下立着一个僧人。

景砚穿着一身灰色僧袍,头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锋利的下颌线,难掩当年的挺拔风骨。

他缓缓抬眼,那双眼眸依旧清亮。

可就是这双眼睛,当年眼睁睁看着我们在大雪中被赶出门。

“为何迟迟不开门?”景砚对着紧闭的房门道,“当年若不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我怎会娶唐薇这个愚妇?如今得了些薄产,倒摆起架子了。”

我缓步上前,手中捏着一把裁布用的银刃:

“这宅院地契上写的是我唐薇的名字,与景家、与青玄观,半分干系都无。你凭什么叫门?”

景砚转头看来,眼睛亮了一下。

当年的我,总是自卑地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而如今,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唐薇?”他愣了愣,笑道,“这些年你倒是变了不少。”

我胃里一阵翻涌。

“念念呢?”他目光在我身后逡巡,“叫她出来见我,她是我景家的血脉,自当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我嗤笑出声,“当年你捐尽家产,剃度为僧时,怎么没想过还有个女儿?”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当年婉娘仙逝,我悲痛欲绝,况且那些家产本就是我景家之物,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念念是我女儿,她理应体谅我的重情重义。”

“重情重义?”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女儿三岁时冻得手脚生疮,五岁就跟着我熬夜绣帕子换米粮,七岁时为了凑药钱,偷偷去河边浣纱差点被水冲走,你在哪?”

每说一句,我的声音就冷一分,心头的恨意就翻涌得更厉害。

“景砚,要点脸就赶紧走,否则休怪我这银刃不认人!”我厉声道。

景砚眼神骤然变冷,斥道:“唐薇,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若不是看在你养了念念十几年的份上,我定不饶你!快让开!”

他说着就要伸手推门,拉扯间,巷口传来脚步声,念念的声音带着疑惑:“阿娘?”

我心头一紧,回头望去,只见念念穿着书院的青衫,站在雪地里。

显然是在路上没遇到阿姊,先一步回来了。

3

景砚看到念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怒容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慈父模样。

他推开我,快步走到念念身边,声音放得柔缓:“念念,爹爹回来了。”

念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我身后:“爹爹?”

我将念念护得更紧,冷声道:“这种人,不配做你的爹。”

景砚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念念,这些年,爹爹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每日诵经,只求你平安顺遂。”

他从怀中掏出一串用菩提子串成的手串,递到念念面前:“这是爹爹亲手为你串的,戴在身上能保平安,你收下好不好?”

那手串打磨得光滑温润,看着确实花了些心思。

念念垂眸盯着那串菩提手串,指尖微动。

景砚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念念,戴上它,爹爹就能护着你了。”

他往前递了递手串。

“先生教过,百善孝为先,万恶弃为首。你既抛下我和阿娘,便不是我爹爹了。这手串,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念念猛地后退半步,一字一句地说道。

景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到手的手串僵在半空,有些下不来台。

就在这时,阿姊气喘吁吁地赶来,看见我手里的银刃,连忙打圆场:“阿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景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还是阿姊明事理!唐薇,我们进屋再说!”

他说着就要往里闯,我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踏进了院门。

念念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阿娘,别生气,看他想耍什么花招。”

4

我的院子是请江南工匠特意修缮的,青砖铺地,回廊绕院,院角种着几株红梅。

景砚四处打量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却又立刻恢复了那副傲慢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丝不屑:

“虽雅致,却少了几分书卷气,果然是妇道人家的品味。”

“以后我住进来,正好教教念念诗词歌赋,别总对着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

我没理他,转身进了厨房:“念念,阿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梅花酥,你陪阿姊坐会儿。”

客厅里,景砚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傲慢:“如今我回来了,以后景家的事,自然由我做主。”

我端着刚出炉的梅花酥出来,将盘子放在念念面前。

景砚目光落在梅花酥上,喉结动了动:“我饿了,给我也来一块。”

我淡淡道:“景大师若是饿了,街角有家面馆,味道不错,你自行去吧。”

景砚一愣:“你没给我准备?”

“你只是不速之客,既非亲眷,又非友人,哪有留饭的道理?”

他脸色难看,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攥起,语气放软:

“唐薇,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惦记着你做的梅花酥。”

这副深沉的模样,若是当年的我,恐怕早已心软妥协。

可如今,我只觉得恶心。

“景大师说笑了,当年我日日给你做,你让下人全扔了,如今倒想起要吃了?”我冷笑道。

“再说,你心心念念的,恐怕是苏婉娘做的梅花酥吧,可惜,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的痛处,他猛地站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

“唐薇!”

阿姊被这动静吓得一愣,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

景砚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坐下:“罢了,我不和你计较这些。此次我来,也是想起念念到了议亲的年纪——”

我心中顿感不妙。

“城东盐商李家的三公子就不错,家资巨万,最近还捐了个虚职,念念嫁过去就是官夫人,总比一辈子与针线为伴强。”

李家三公子?

那个天生跛脚的无赖?

景砚为了攀附,竟想把念念推入火坑!

念念皱起眉:“不必了,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景砚沉下脸:“李家三公子是何等人物?多少人想嫁都嫁不上!你嫁过去吃喝不愁,这是多大的福气!”

“福气?”我笑了,“那李三嗜赌成性,输了就打骂下人,去年还把丫鬟打得卧床半年,他上月强抢民女被拘,也是花钱才赎出来的。”

我厉声质问:“景砚,你想把念念嫁给这种人,你安的什么心?”

景砚脸色骤变:“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绣坊往来皆是京中权贵眷属,谁家的龌龊事我不知道?”我冷笑,“你怕不是收了李家的好处,想把女儿卖了换银子吧?”

“你胡说!”景砚急得跳脚,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是为了念念好!李家有钱有势,以后我们娘仨也能沾光!这事,我就替念念定了!”

念念皱眉:“我不嫁。”

景砚面色铁青:“我看你是不把我这个亲爹放在眼里了!”

“亲爹?”我取出一个卷轴,狠狠扔在他面前。

“当年你剃度时,当着青玄观观主和众多弟子的面,写下这断绝书时,怎么没想起自己是念念的亲爹?!”

那卷轴正是当年景砚亲手写下的断绝书,字迹潦草却力道十足,“断绝尘缘,永不相认”八个字,刺眼无比。

阿姊拿起断绝书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劝和的话。

景砚看着卷轴,怒道:“那只是一时意气!”

我攥紧断绝书狠狠拍在他脸上,字字如冰:“一时意气?你当年可是半点没犹豫!我们娘俩在雪地里差点冻死,你在观里为心上人诵经——那时候怎么不说意气?”

“我是她爹!这事轮不到你插嘴!”

念念霍然起身:“你当年踏出家门入道观时,就没我这个女儿了!这婚,我死也不嫁!”

我指着院门,声音冷厉:“你私闯民宅,还敢算计我女儿婚事,再不走我立刻报官!”

“好!好得很!”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今日我暂且不与你争辩,你们迟早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说罢,他转身迈步离开。

我以为他会收敛几日,没料到第二天一早,景砚竟带着个歪眉斜眼的跛脚男人上了门——

正是李家三公子李三郎!

5

他面带微笑,领着李三郎直冲向堂屋,拉住念念介绍道:“三郎贤侄,这就是小女景念,我景家掌上明珠,才貌双全!”

“你这是做什么?!”我一把将念念护在身后,眼神如刀,“光天化日你敢私闯民宅?”

景砚无赖地应道:“什么私闯民宅,这里就是我家!”

李三郎眯着眼,黏腻的目光越过我在念念身上来回打量,嘴角勾起猥琐的笑:“果然是美人胚子,我喜欢!”

话音未落,肥厚的手就朝念念的下巴伸了过来,“小娘子,跟了我有享不尽的福,还做什么针线活?乖顺点!”

念念猛地打开他的手。

“哟,还敢还手?”李三郎脸色一沉,跛着脚逼近半步,唾沫星子飞溅,“你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个野种!要不是看在景大师的面子和你这张脸,我才懒得要你!”

“野种”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和念念的心口!

我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反手抓起桌上的裁布银刃,几步跨到李三郎面前:“你再说一遍?”

李三郎被吓退半步,却还是硬撑道:“我说错了?你们娘俩都是野种!聘礼都收了,这门亲你答不答应都得成!”

“是你收了聘礼?”我冷冷地看向一旁的景砚。

他急忙上前劝道:“唐薇,你别冲动,李家大业大,念念嫁过去不会吃亏!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周围的伙计、街坊闻声渐渐聚拢在门口,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看着景砚虚伪的嘴脸,看着李三郎嚣张的模样,十五年的怨、十年的苦,瞬间在心底炸开。

他们真当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真当我女儿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

我握紧手中的银刃,指节泛白,眼底闪过决绝的光。

今天,我非要让这两个畜生,付出应有的代价!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了我的手:“阿娘,别急,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