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进记忆中的小巷,我听见我妈正在骂人。
“连件衣服都洗不干净,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还没她腰高的小女孩,举着冻得青紫的两只小手,试图去拉她的衣角。
“妈妈你别生气,我会重新洗的。”
我妈突然崩溃大哭,狠狠推了小女孩一把。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你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她赤红着眼,死死盯着小女孩那张和我爸相似的脸庞,眼里满是憎恶。
“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呢?”
她抬腿,一脚接着一脚踹在小女孩身上。
“都怪你,都怪你……”
我走上前,把抽噎着快要背过气去的小女孩抱起来,搂进怀里。
我妈视线扫过来,瞬间愣住。
“你……你是谁?”
1
我没有搭理她。
而是自顾自地拍着小沈静的后背,帮她顺气。
我拿出纸巾,一点点擦干她手上的水。
零下的温度,水和冰没两样。
她才七岁。
勉强能握住一个橙子的小手,现在指节肿得像胡萝卜。
她实在太瘦了,手上除了骨头就是皮,冻疮破裂后,都快能看见指骨了。
沈丽娟回过神,举起墙角的扫帚就向我怀中的小孩砸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
“你个丧门星,赶紧去给我把衣服重新洗一遍,想闲着吃白饭,你做梦!”
我抬手,握住了挥过来的扫帚把。
用了点力气,我夺过扫帚,扔到一旁。
原来曾经不敢反抗的妈妈,力气也就这样。
“你到底谁啊?这么爱多管闲事,你是捉耗子的狗投胎的?!”
沈丽娟眼眶发红,好似她才是那个受害者。
我看着多年不见的妈妈,心绪复杂。
记忆里最后一面。
她在今年年末,带着我去了游乐园。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天知道我有多向往同学口中说过的“天堂”。
我高兴得跟疯了一样,以为妈妈终于听懂了我的心声,相信我是爱她的。
可等我回头,再也没见过妈妈。
我徒劳地呢喃着:“妈妈,我不去游乐园了,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
即便是“天堂”,也比不过我唯一的妈妈。
但她没回头。
那晚我固执地站在游乐园门口不肯走,直到冷风把心吹干,我发了高烧晕厥过去。
我怀中的小沈静惊慌无措地道歉:“我错了,我会洗干净的……”
她用僵硬的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伸手,轻轻推开了我。
“姐姐,我不疼的。”
“你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我垂眸。
时至今日,一到冬天,我手脚和耳朵上的冻疮依旧会复发。
又痒又疼,我时常因此睡不着觉。
而掌心的粗茧,再怎么保养,也还依稀摸得出痕迹。
我没有说话,抱起小沈静就想走。
毕竟,我在这个世界能停留的时间有限。
“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聋了吗?”沈丽娟气不过,伸手紧紧抓住我手腕。
袖口被她弄乱,露出一道道这些年自残留下的伤口。
她被手心的触感惊到,低头一看。
从手腕到胳膊,密密麻麻满是扭曲的痕迹,像无数条蚯蚓盘桓。
上面,还文了只破茧中的蝴蝶。
“啊!”
沈丽娟尖叫着,后退一步。
“哪里来的小流氓,滚出去!”
“有文身就是流氓?”
我莫名地有些想笑。
“我是毁掉了你一辈子的仇人。”
这句咒骂,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如今两两相望,她认不出我。
2
我妈沈丽娟和我爸李江远,曾经也是恩爱的一对。
沈丽娟一个博士毕业的医学生,在毕业那年不顾娘家人反对,跟着一无所有的李江远南下创业。
李江远成为“李总”那年,沈丽娟却为了肚子里的我在家里保胎。
好多次,我在吃完饭后收拾碗筷去洗。
沈丽娟会盯着我不动,然后开始走神。
“我怀孕的时候,你爸都舍不得让我做家务,碗都是他在洗。”
类似的情况很多。
每一次,沈丽娟的情绪最终都会失控,落在我身上成为一道伤疤。
“你个讨债鬼!生你的时候就疼了我一天一夜,早知道,我当时就把你掐死!”
“你就是个拖油瓶,害人精!你要是是个带把的,你爸爸就不会去找外面的女人生了!”
她说,是因为生我的缘故,她没能马上怀上弟弟。
李江远的小秘在我5个月时,抱着一个孩子敲开了家门。
那是个男孩。
再之后,沈丽娟和我被李江远扫地出门。
是我,毁了她的一生。
眼下,沈丽娟嗤笑出声。
“你个小杂种,你跟姓李的是亲戚吧?你看你贼眉鼠眼那样,跟那个贱人有什么区别?!”
我沉默。
想起心理医生再三告诫。
“别恨她,别让她一直出现在你的新生活里。”
用尽了全力,我压下心中那条隐隐作痛的,名为“恨意”的毒蛇。
我目光冰冷:“你不是一直想见李江远吗?”
“今天我就让你见他,但沈静我要带走。”
抛妻弃女的李江远,躲在富人区,早就不是沈丽娟想见就见得到的人了。
沈丽娟顿住,眼里的愤恨多得快凝结成实体。
“那个畜生让你来的是不是?他让你来带走这个赔钱货?”
“他人在哪?!”
我怀中的小沈静挣扎着想往下跳。
她惊慌道;“妈妈我不走,我不要爸爸!”
“闭嘴!”
沈丽娟盯着我,双目赤红:“你得给钱。”
瞬间,小沈静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的声音在发抖:“妈妈……”
沈丽娟只固执地盯着我。
“她要吃饭要喝水要穿衣,这些都是要花钱的,都是我的血汗钱!”
“没有谁会做赔本生意,你要带走她,得给钱!”
我看着她,像看着过去在精神科见过的病友。
要是爸爸没消失,妈妈会是另一个模样吗?
我不知道。
但李江远不会回来,所以她的病无药可医。
掏出口袋里准备好应急用的金条,我手指一松。
金条落地。
不再看沈丽娟一眼,我抱着小沈静往外走。
快走出小巷时,只听沈丽娟一声厉喝。
“别忘了,今天就带李江远那个王八蛋来见我!”
我怀里的小孩愣着目光。
眼泪终于还是砸下。
她好像认了命,一路上一言不发。
心碎的声音,和哭泣一样安静。
来到民政部门门外,我买了根烤的淀粉肠给她。
她摇头拒绝:“姐姐,我不饿,你吃吧。”
下一秒,她肚子咕噜一声。
她耳根泛红:“这个很贵的,我不能吃。”
便利店的大婶笑出了声:“才2块钱,捡20个矿泉水瓶就够换了。”
小沈静举着我递到她手里的烤肠,僵住了。
我知道,她想起了妈妈随意扔掉的那些瓶子。
不是买不起,只是不想给罢了。
泪珠滴在烤肠上。
她轻声呢喃:“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我闭了闭眼。
差点忘了,过去的很多年里,连我都在讨厌她。
讨厌她的无能为力。
讨厌她那样卑微地察言观色。
讨厌她毫无尊严。
3
小沈静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好像没起什么用。
她抽噎道:“其实我妈妈也很不容易。”
“她要养活我,也很累。”
“她每天一大早就要去上班,她的……”
回忆像团乱麻在我心里乱撞,我直接打断:“别美化她!”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彻底愣住。
从知道可以穿回20年前的第一秒起,我就在准备要跟年少的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我以为会是一句“辛苦了”。
又或者,是几句安慰。
再不然,是一顿款待。
怎么也没想过,会是一句呵斥。
我默了默,才找回平静的语气:“快吃吧,凉了该浪费了。”
小沈静咽下眼泪,轻轻咬了口烤肠。
口感扎实,咸鲜微甜,还有一点点辣。
她小声感叹:“真好吃。”
“姐姐,你也吃。”她把没咬过的另一头递给我。
我摇头:“我尝不出来。”
“你吃了,我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
我没骗她。
脑海中关于烤肠味道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刚刚的她。
就在这周末的7岁生日,没意外的话,她也会像我一样,终身失去味觉。
那天妈妈会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家。
那个叔叔脸上堆着笑,一直在给我夹菜。
我以为那是新爸爸,羞涩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然而就在当晚,我在睡梦中被人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反应,几滴冰凉的液体倒入我嘴里,落下就是刀扎一般火烧火燎的灼热感。
我闷声惨叫,嗅到一股刺鼻的、混着酸味的恶臭。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硫酸。
我痛得抽搐起来,想要反抗。
可我听到了熟悉的嘶喊:“让你吃,你不是爱吃吗?吃个够!”
“你逼走了姓李的还不够,还要来跟我抢!”
认出那是妈妈,我没有再挣扎。
这些年里,我经历了3次相关手术。
口腔里僵硬萎缩的疤痕却怎么也去不掉,被永久性灼伤的神经末梢也无法再生。
自那以后,甜和苦是一样的味道。
一根烤肠吃完,我看见了不远处眼熟的身影。
我拉着小沈静走上前去。
4
我轻声喊她:“陆主任。”
对方顿住,扶了扶眼镜:“你找我?有事吗?”
上一次见,是我晕倒在游乐园门口,被工作人员送到了医院。
最后是警察带着我找上了她,未成年人救助保护中心的陆主任。
在她的帮助下,我被福利院收养了。
这一次,我决定提前把小沈静交给祖国妈妈。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情况说明,递给陆主任。
她看完,眉头微微皱起:“这不是件小事,我们要经过专业评估的。”
我笑笑:“我知道。”
轻轻拉住躲在我身后的小沈静,我撩开她的衣袖。
手臂上,新旧伤痕交织。
有的是指印,有的是棍棒留下的条状青紫。
陆主任倒吸一口凉气。
她语气变得坚决。
“跟我来。”
我们被带进一间调解室。
陆主任打了几个电话,半个小时后,沈丽娟推门而入。
她进门时一脸不耐烦。
“怎么是这儿?”
她环视一圈,厉声质问:“李江远呢?那个畜生没来?”
坐在角落里的小沈静猛地站起。
注意到妈妈的视线一点没落在她身上,她小小的身体僵硬着。
就在这时,调解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男人穿着得体的羊绒大衣,梳着大背头。
他目光定格在呆立的小沈静身上,“啧”了一声。
突然,沈丽娟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揪住他衣领。
“李江远,你个狗日的!”
“你把我害得有多惨你知道吗?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李江远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差点双双摔倒在地。
他嫌恶地皱紧眉头,用力掰开沈丽娟的手,语气冰冷。
“你发什么疯?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泼妇!”
“我泼妇?”
沈丽娟红了眼眶,眼泪混着扭曲的恨意流下。
“要不是你在外面找狐狸精生野种,我会变成今天这样?!”
“够了!”
李江远整理着自己的衣领。
“到底叫我来干什么?就为了看这个疯女人撒泼?”
陆主任上前一步:“是我打的电话,关于你女儿沈静的抚养问题……”
“女儿?”李江远嗤笑着打断。
“我李江远的孩子,在市里最好的私立小学读一年级,学钢琴学马术,他妈把他教得很好。”
他视线冷漠地扫过缩在角落里的小沈静。
“这个乞丐一样,是我的种吗?”
沈丽娟气得浑身发抖,又想扑上去,被工作人员拉住。
她猛地转头看向小沈静,眼里的憎恶浓得化不开。
“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还不快点让这个畜生带你回去?我养你了这么多年,该轮到他养了!”
“不成器的赔钱货!”
小沈静被钉在原地,小脸惨白如纸,她目光茫然地落在那个该被称为“爸爸”的男人身上。
李江远嫌恶地偏过头去。
“不是我说,就她妈这个精神状态,能养好孩子?别又是一个疯子。”
“我可不敢要,别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赖到我头上。”
沈丽娟尖叫起来:“你想甩手不管,想得美!”
“这孩子是你的,你就得负责!这些年我在她身上花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少!”
“你做梦。”
李江远脸色一沉。
“当年离婚财产早就清了,你现在这是敲诈勒索!”
我和小沈静,就这么静静听着他们争吵。
她慢慢低下头,小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原来,她是没人要的。
原来,妈妈恨她,爸爸也不要她。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旁观了这场闹剧,陆主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猛地一拍桌子:“够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
我伸手,握住了小沈静的拳头。
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们不要沈静,沈静也不要你们。”
李江远和沈丽娟都看向我。
他们的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他们异口同声道:“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