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将军另娶高门的第五年,我在边关的城门口卖酒,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她看起来六七岁,骑着枣红小马,挽剑花的姿势眼熟得很。
目光碰撞间,明明已经结痂的断臂伤口瞬间隐隐作痛。
我下意识地想要唤住这个女孩。
“小将军,天这么热,要不要喝碗酸梅汤解解渴?”
她乖巧地捧过缺口的酒碗,听着我南辕北辙的闲扯。
我说,我以前掌管着大梁最锋利的三十万铁骑,可惜被心上人夺走了兵符。
女孩好奇地问我,恨不恨那些背叛我的负心人?
我垂眸看了她好久,洒脱一笑。
“有爱才会有恨。”
“五年了,骨头都烂了,我早就放下了。”
1
门外马蹄声骤响,一道熟悉又冰冷的声音穿透风沙。
“谢小满,离那个疯婆子远点!”
那道声音的主人,一身玄黑铁甲,逆光立在门口,手握长枪,威风凛凛。
五年不见,谢不归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只剩下久居上位的肃杀。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周身散发的寒气,让整个酒肆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爹爹!”小满惊呼一声,手里的碗差点摔了。
谢不归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小满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碗,狠狠砸在地上。
“砰!”
粗瓷碗四分五裂,暗红色的酸梅汤溅开,染湿了他黑色的战靴。
“谁准你喝这种东西的?!”
小满被吓得缩了缩脖子,那委屈皱眉的模样,简直和年少时的谢不归如出一辙。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曾几何时,我也曾幻想过,若我和谢不归有孩子,是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那时我们还是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
我的父亲掌握沈家军,他的父亲是父亲的副将。
从小,我们两人一起对练到大。
及笄那年的上元节,他为我赢回最大的花灯,信誓旦旦地许诺:
“阿鸢,以后我们的孩子,定要教他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
如今他孩子有了,骑着小马,却连喝一口酸梅汤都要被他视作低贱。
“酸梅汤很好喝!是这位阿姨请我……”
小满急着解释,小手指向我。
谢不归的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极尽审视与鄙夷。
他大概是没认出我。
毕竟五年风沙早已在我脸上刻下痕迹,更何况还有一道从额角划到脸颊的狰狞伤疤。
“一个边关乞丐,也敢拐带本将军的女儿?”
我蹲下身,用唯一的手捡起碎瓷片。
“将军说笑了,小店生意,童叟无欺。”
小满却护在我身前,仰头对他大声说:
“她不是乞丐!她会酿酒做酸梅汤,舞剑比你还厉害!”
“住口!”
谢不归厉声打断她,伸手就要来拽我。
“你这种货色,也配谈剑?”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因为他看到了我空荡荡的左边袖管。
那袖管随着穿堂风,无力地摆动着。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嘲弄。
“一个残废,也配舞剑?”
我没有回话,只是默默转身,拿起另一个碗,从酒坛里舀酒。
酒液从长柄勺里倾泻而出,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将军好大的威风。”
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在这风沙关口,对着一个断了手臂的酒婆耍威风。”
谢不归被我的话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重重地丢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赏你的。”
他居高临下地开口,带着施舍的傲慢。
“以后离小满远点,别让她沾上你这身穷酸晦气!”
我看着那锭银子,它在昏暗的酒肆里,闪着刺目的光。
我想起十五岁那年,他散尽千金只为给我买一把好剑,笑着说:
“我的阿鸢,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如今,他给我银子,是为了让我滚远点。
我伸出右手捡起了那锭银子。
然后,当着他的面,我把它扔进了墙角装泔水的木桶里。
“脏。”
谢不归的脸彻底黑了,他猛地向前一步,攥住腰间的剑柄。
“你找死!”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将军!公主的车驾到了关口,催您过去呢!”
听到“公主”二字,谢不归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
那是他如今的高门贵妻,是他荣华富贵的来源。
他一把抱起还在挣扎的小满,转身就走。
“再让本将军看到你,定不饶你!”
小满在他怀里,拼命地回头看我,小嘴扁着,眼泪在打转。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沙尽头。
右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摊开手,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刚才捡起银子的那一下,我把一块碎瓷片死死地按进了肉里。
只有疼,才能让我记住。
那个爱我的谢不归,早就死在了五年前。
2
安阳公主的车驾,奢华得与这荒凉的关口格格不入。
她在侍女的簇拥下,捏着鼻子走下马车,一脸嫌恶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什么鬼地方?风沙这么大,连个像样的落脚处都没有!”
谢不归跟在她身侧,低声安抚:
“安阳,边关苦寒,我们稍作休整就走。”
“休整?就在这个破地方?”
安阳公主的视线,落在了我的酒肆上。
她不等谢不归回答,便径直带着人走了进来。
“把这里清扫干净!本公主要在这里歇脚!”
侍卫粗暴地推开几个正在喝酒的百姓,将他们赶了出去。
小满被一个侍女牵着,也跟了进来。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挣脱侍女的手就想往我这边跑。
“小满!”安阳公主厉声喝住她,“到我这里来!跟那种下贱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小满的脚步顿住,怯生生地看了看安阳,又看了看我,满脸委屈。
这时,安阳公主注意到了小满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把粗糙木剑。
那是方才谢不归还没进门时,我随手从柴堆里捡了根木头刻给她的。
一刻钟前,她捧着酸梅汤,好奇地问我脸上的伤。
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用柴刀削了这把小剑,还在她面前比划了一招。
“这招叫‘回风落雁’。”
我笑着对她说,思绪却飘得很远。
“以前有个很笨的小将军,总也接不住这招,每次都被打得求饶。”
小满听得入迷,挥舞着小木剑问:
“那个小将军后来赢了吗?”
“后来啊……”
我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后来他赢了天下,却把那个教他练剑的姑娘弄丢了。”
回忆戛然而止。
安阳公主一把抢过那把木剑,嫌弃地看了一眼,便“啪”的一声,轻易地折成了两段。
“整天舞刀弄枪,没个女孩家的样子!这种脏东西也往手里拿?”
她随手将断掉的木剑扔在地上,还用镶满珠宝的鞋尖狠狠踩了踩。
“哇——”小满看着碎裂的木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谢不归站在一旁,只是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无奈。
“好了,小满,别哭了,不要惹你母亲生气。回头爹爹给你买把镶玉的。”
安阳公主似乎很满意谢不归的表态,她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我。
“你,就是那个疯婆子?”
她走到我面前,用挑剔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一如刚才谢不归看我的目光。
“一个残废,也敢勾引本公主的男人?”
我的沉默显然激怒了她。
我站得笔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
“边关的规矩,只跪天地,跪死人。”
“公主是活人,我不能跪。”
“放肆!”
安阳公主尖叫起来。
“给我按住她!让她跪下!”
两个侍卫立刻伸手来抓我的肩膀。
我侧身一闪,仅剩的右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顺势一拧,再用手肘猛击另一人的胸口。
“砰!砰!”
两人应声倒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整个酒肆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包括谢不归。
他大概没想到,一个断臂的酒婆,能在一瞬间放倒他两个精锐的侍卫。
这招式,太熟悉了。
“住手!”
他终于出声呵斥。
安阳公主却不依不饶,指着我撒泼。
“谢不归!你看到了!这个贱人是刺客!她想杀我!”
“快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谢不归拔出了他的剑。
那把曾与我并肩作战的“惊鸿”剑,此刻闪着冰冷的寒光。
剑尖,稳稳地停在我的咽喉前。
一丝冰凉的触感传来,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划破的刺痛。
他盯着我,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到底是谁?”
3
“惊鸿”剑的剑锋,割破了我的皮肤,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滑落。
“民女沈三,烂命一条。”
“将军要拿,随时可以。”
我的笑,似乎刺痛了他。
“爹爹!坏爹爹!不许你杀阿姨!”
小满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侍女,猛地冲过来,一口咬在了谢不归持剑的手上。
她用了死力,小小的牙齿深深嵌入他的皮肉。
“嘶——”谢不归吃痛,手一抖,剑尖划得更深了。
他想甩开小满,却又不敢用力。
混乱中,一个东西从我怀里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那是一枚用兽骨打磨的骰子,中间镶嵌着一颗鲜红的红豆。
它骨碌碌地滚到了谢不归的脚边,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记忆如潮水般倒灌,瞬间将我拉回了六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出征夜。
那晚,我身披银甲,随父兄集结于关外,准备迎战来犯的蛮夷。
而谢不归,被父亲以“镇守后方”为由留在了关内。
临行前,谢不归将这枚骰子送给我。
他也曾红着眼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守好沈家,等我归来。
可结果呢?
那一战,父兄战死,三万沈家军埋骨黄沙。
我在死人堆里爬了三天三夜,断了一臂,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关口时,等来的却不是援军。
而是满城的红绸,和谢不归即将尚主、成为驸马的消息。
他不仅娶了安阳公主,更拿着我父亲的兵符,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原本属于沈家的一切。
谢不归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那枚骰子,然后慢慢地弯下腰。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骰子时,我猛地挣脱开侍卫的钳制,扑过去,一把将骰子抢回怀里。
“将军这是做什么?”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冷冷地看着他。
“一个捡来的破烂,将军也稀罕?”
“捡来的?”
他站直身体,一步步向我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你在哪里捡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平静地编造谎言。
“或许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边关死人多,不稀奇。”
“你胡说!”
他突然暴喝一声,伸手来抓我。
“这骰子是谁给你的?!说!”
我拼命反抗,但男女力量悬殊,更何况我还断了一臂。
他轻易地将我死死压在油腻的酒桌上,姿势屈辱不堪。
谢不归的手,粗暴地抓向我空荡荡的左袖。
“放开我!”
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粗布的袖子被他蛮横地撕开,露出狰狞的伤疤。
时间,再一次凝固。
谢不归死死地盯着那个伤疤。
他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死一般的苍白。
他压在我身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我趁机推开他,狼狈地从桌上滑下来,用仅剩的右手紧紧捂住那个丑陋的伤口。
“看够了吗?”
“将军可还满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是她。”
4
“看来将军是看够了,肯定不是你曾经心心念念之人。”
我慢条斯理地拉好破烂的衣袖,遮住那道丑陋的伤疤。
谢不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变故陡生。
“呜——”
凄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是守城士兵惊恐的嘶吼。
“敌袭!北狄人破关了!”
话音未落,无数支火箭呼啸着砸向关口。
“轰!”
一支火箭穿透窗棂,狠狠扎在我身后的酒坛上。
烈酒遇火,瞬间炸开一团巨大的火球,热浪将整个酒肆吞没。
“啊!救命!”
安阳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她疯狂地往外冲,慌乱中狠狠推了一把挡路的小满。
小满踉跄着跌倒在地,惊恐地大哭:“爹爹!”
“保护公主!快撤!”
谢不归的亲卫们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护着安阳公主冲出了火海。
谢不归本能地要去抱女儿,却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北狄主将破门而入,手中弯刀劈头斩下!
谢不归提剑格挡,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间,他根本分身乏术。
“爹爹!救我!”
小满蜷缩在角落,头顶的横梁在烈火中摇摇欲坠。
那一刻,谢不归目眦欲裂,绝望地嘶吼:“小满——!”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我曾发誓,此生不再握枪,不再过问这世间生死。
可看着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睛,身体比理智更快做出了反应。
我抓起脚边半截烧焦的桌腿,单手撑地,身形如鬼魅般掠过火海。
“噗嗤!”
就在我扑在小满身上的瞬间,一把弯刀狠狠砍在了我的后背。
皮肉翻卷的剧痛瞬间袭来,温热的血浸透了粗布衣衫。
我闷哼一声,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倒下。
“别怕。”
我将浑身发抖的小满推到安全的柜台死角。
随后,我转过身。
仅剩的右手握紧了那根还在燃烧的桌腿,迎上了围过来的三个北狄骑兵。
火光映照在我的眼底,点燃了沉寂六年的灰烬。
那一刻,手中的烂木头仿佛变成了那杆重达四十八斤的“破阵”银枪。
“找死!”北狄骑兵狞笑着冲来。
我深吸一口气,单手挽出一个凌厉的枪花。
横扫,直刺,上挑。
“落雪十三式!”
那是沈家枪法的绝学,也是当年我在桃花树下,手把手教给谢不归的招式。
那时他说,阿鸢的枪法天下无双,他要学来保护阿鸢一辈子。
如今,物是人非。
“砰!砰!砰!”
三个北狄骑兵甚至没看清我的动作,连人带马轰然倒地。
喧嚣的战场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那名与谢不归缠斗的北狄主将瞳孔骤缩。
“沈家枪?!这疯婆娘是‘银枪修罗’沈……”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喉咙。
谢不归收回长弓,手却在剧烈颤抖。
北狄人见主将身死,又慑于我的枪法,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我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桌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身去看小满。
谢不归跌跌撞撞地向我冲来。
他丢掉了手中的剑,一步步朝我走来。
“阿……阿鸢?”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我,想要确认眼前这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是你吗?真的是你……”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
我猛地后退一步,用尽全力挥开了他的手。
“民女刚才救了令爱一命,按江湖规矩,这赏钱……将军是给现银,还是给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