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看看我家小屹,多出息,专门给我买的这瓶洋酒。”
我端着刚出锅的松鼠鳜鱼,站在厨房门口。
张姨看见我,连忙打圆场:
“小冉手艺才叫好,这一桌子菜,比饭店的还强。”
妈白了她一眼,压低声音:
“女孩子家家的,会做饭是本分。”
“哪像我儿子,以后是要撑起家业的。”
“妈。”
她回过头,有些不耐烦。
“这酒三百块。”
我把鱼放在餐桌空位上:
“这一桌菜,三千。”
“我吃过了,先走了。”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闹什么脾气?”
我没理她。
十五年。
年夜饭我一个人操持。
她说这是我的本分。
1
我在车里坐了半小时,手指缝里满是油烟味。
我按开车窗,寒风灌了进来。
手机震动,苏屹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我滑向接听。
“姐,大过年的你又闹什么?”
“妈气得筷子都摔了,饭都没吃好。”
“你多大个人了,能不能懂点事?”
我仰头看着车顶。
“妈当着张姨的面,说我做一桌子菜是本分。”
那边传来吞咽声。
“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吗?刀子嘴豆腐心。”
我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
“她就是随口一说,你跟她计较什么。”
“那是咱妈,你还能真跟她置气?”
我扯过湿纸巾用力擦着手指,指尖被搓得发红。
“我计较?”
我把湿纸巾砸在副驾座上。
“那瓶三百块的酒她夸你孝顺,我那三千块的菜就是本分。”
“苏屹,这叫我计较?”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姐,你能不能别老提钱?多伤感情。”
“这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吗。”
我打开免提,点开记账软件。
“三年前你学日料,说要陶冶情操,五万块学费,我出的。”
“你开店的启动资金,我投了十万,没见一分回头钱。”
“去年你老婆生孩子,住院加月子中心。”
“我送的进口母婴用品,花了两万多。”
“这些钱,也是为了陶冶情操?”
过了好半天,苏屹才开口。
“姐,你怎么变得这么爱算账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咱们是一家人,算这么清有意思吗?”
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后座,闭上眼。
十岁那年,苏屹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妈推我出去顶罪。
大三那年,我拿了八千块奖学金,妈直接拿去给苏屹交重修费。
我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到底。
路边一家甜品店亮着灯,橱窗里摆着一个翻糖城堡蛋糕。
旁边立着牌子:【创始人年度作品】。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
那座城堡,每一块砖都透着心血。
我点开手机相册,几千张照片,都是这些年给家里做的甜品。
照片里,他们都笑得开心。
只有我,永远在镜头后面。
我看着橱窗里那个闪光的城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重新发动车子,调转车头,直接去了工作室。
卷帘门拉上去,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我打开灯,看着满屋子的设备。
这一次,我要把这些年的账,好好算一算。
2
工作室里只有冰箱的嗡嗡声。
我从保险柜里翻出订单簿和成本账本。
我倒了杯冰水,仰头灌下半杯。
我抓过订单簿,手指用力,将封面捏得变形。
我快速翻动纸页,直接翻到五年前。
我的指尖停在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家宴免单。
日期是苏屹老婆,李倩的生日。
我拿起计算器,手指在按键上敲击。
那个三层海盐芝士蛋糕,用的是进口奶酪,一公斤两百块。
光是奶酪成本就超过五百。
加上辅料、人工、包装,当时市价起码两千五。
我继续往后翻,几乎每一页都有一两笔家宴免单。
苏屹结婚那年的甜品台,有马卡龙塔、歌剧院蛋糕,还有几百份手工伴手礼。
我找到当时的草稿图,下面记录着我连续三个通宵没合眼。
我点开手机,找到一个婚庆策划朋友的微信,把配置发过去。
【这种规格的甜品台,现在什么价?】
对方秒回:【一万八起步,看用料。】
接着是爸爸五十岁生日的一米高九层寿桃翻糖蛋糕。
光是支撑结构和塑形,就花了我一周时间。
为了赶在寿宴前完工,我推掉一个五千块的企业年会加急订单。
我翻出当时的聊天记录,看着自己把定金退还给对方。
每一笔免单,都是我熬夜垫付的成本。
两个小时后,我翻到最后一页。
看着计算器上的数字,我眼睛发涩。
三十七万四千八百。
这只是按最低市价算的成品价值,还不包括我投给苏屹店里的十万现金。
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拿起另外三本成本账本,只计算食材成本。
我核对为家宴采购的原料。
法国的伊斯尼黄油、比利时的嘉利宝巧克力、日本的宇治抹茶粉、马达加斯加的香草荚。
这些食材,最后都变成他们口中随便做做的点心。
账本最后一页,我用红笔汇总总额。
十八万。
我点开手机银行,查看工作室账户余额。
屏幕上的存款,刨去房租和货款,我能动的资金不到十万。
我为这个家付出的,是我现有净资产的两倍还多。
我关掉手机,趴在桌上,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打开电脑,新建一个名为苏家讨债单的Excel表格。
我把那张白纸拿过来,一项项把账目敲进去。
日期、品类、用料明细、市面均价。
我甚至从旧手机里翻出当年的成品图,截图附在表格最后一列作为证据。
做完这一切,天亮了。
胃部一阵痉挛,我捂着肚子蜷在椅子上。
脑子里又响起我妈那句话:“女孩子家家的,会做饭是本分。”
本分。
我想起第一次参加全国烘焙大赛,捧着金奖奖杯跑回家。
我冲进厨房,想第一个和我妈分享喜悦。
她正给苏屹炖鸡汤,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
“拿个破杯子回来占地方,女孩子搞这些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嫁人。”
“赶紧把桌子收拾了,你弟等下要喝汤。”
后来,那个被她称为破杯子的奖杯,被苏屹拿去砸核桃,底座砸掉了一个角。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和家里提过任何关于比赛和事业的规划。
我站起身,走到打印机前,按下打印键。
看着打印出来的账单,我擦干眼泪。
我把账单叠好,塞进文件袋。
这一次,我不哭了。
我要让他们用钱,来偿还我这十五年的本分。
3
第二天,我关了手机,在操作间研发新品。
直到中午,第一批可颂送进烤箱,我才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弹出来,全是爸爸打来的。
屏幕又亮了,我接起。
“苏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大过年的敢掀桌子走人?”
“全家亲戚都在,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我清理着案板上的面粉。
“我没掀桌子,我只是把菜做完了才走。”
“你还敢顶嘴?你妈生你养你,说你两句怎么了?”
“那是为你好!你还敢甩脸子?”
“你看看谁家女儿像你这么不懂事?因为这点小事,让全家大过年的都不安生?”
我拿着刮板的手顿了一下。
“爸,昨天的事你没看见吗?妈当着外人的面贬低我,抬高苏屹。”
“就因为那瓶三百块的酒?你做那桌菜能花几个钱?”
“那是你弟弟的一片孝心!是进口酒!你怎么就这么斤斤计较?”
“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学手艺。现在让你做顿饭你就有怨言了?”
“我学的这门手艺,学费是我自己打工赚的。”
“你们当初给苏屹买乔丹鞋的钱,都没给过我。”
爸爸被我噎住,随即吼道。
“你看看隔壁老刘家的儿子!人家在国企上班,天天给爸妈买按摩椅,买那些几千块的保健品往家搬!”
“你呢?就会捣鼓你那些面粉!”
“我要你有什么用?白眼狼!”
“老刘家去年给了儿子三十万付首付。”
“我的工作室租金、设备、装修,你们出过一分钱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那能一样吗?那是儿子!”
“你弟弟是要给我们养老送终的!”
“他是我们苏家的根!钱当然要留给他娶媳妇生孩子!”
我拿起冰美式灌了一大口。
“养老?他那家店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还得靠我投钱给他填窟窿。”
“我给他店里投的那十万块,够给你们请个高级保姆伺候一年了。”
“指望他养老?你们最好多存点钱。”
“你!你!你个逆子!你眼里就只有钱!真是白养你了!”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读书!读那么多书把心都读黑了!”
“对,我就是心黑。”
我看着烤箱计时器归零。
“以后这种赔本的买卖,我不干了。”
“你们的根那么金贵,让他自己长去吧。”
我挂断电话,拉黑号码。
烤箱叮的一声,黄油香气弥漫开来。
4
下午三点,微信提示音响了。
是弟媳李倩。
“姐,有空吗?”
“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草莓,来工作室找你。”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门口,李倩提着一盒草莓走进来。
她一进门,眼珠子就粘在我新换的万能蒸烤箱上。
“姐,你在忙啊?”
李倩把草莓放在桌上。
“你看这草莓多新鲜,特意给你挑的。”
我正在挤开心果酱,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李倩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
“姐,昨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妈就是嘴碎,更年期还没过呢。”
“她今天还跟我念叨,说昨晚那鱼做得真好。”
“说你的手艺是家里最大的福气。”
我停下手,擦了擦手,转身看着她。
“是吗?我怎么听她说那是本分,还说女孩子会做饭是应该的。”
李倩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伸手撩了撩头发。
“哎呀,老一辈人嘛,思想都顽固。”
“咱们做晚辈的,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
“其实妈心里特别以你为傲,逢人就夸你是大烘焙师,赚得多。”
我抱着手臂靠在操作台上,看着她。
李倩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姐,你也知道,苏屹那个小吃店,生意太难做了。”
“起早贪黑的,一个月也剩不下几个钱。”
“昨天那酒,他是咬着牙买的,就是想让爸妈高兴高兴。”
“妈那是心疼儿子受罪,才那样说的。”
“心疼他?”
我拿起一把抹刀在手里把玩。
“心疼他,就可以把我的付出当理所当然?”
“心疼他,就可以踩着我的脸给他贴金?”
“是不是我活该就得当垫脚石?”
李倩瑟缩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子。
“姐,其实今天来,是有正事跟你商量。”
我挑了挑眉,“说。”
“苏屹那个店,位置其实挺好的,就是装修太老,产品也不行。”
“我们最近考察了一下市场,想转型做企业茶歇和高端私厨外送。”
我手里的抹刀顿了一下。
李倩越说越兴奋。
“我们算过了,这个市场前景特别好。”
“苏屹有人脉,我有管理经验,只要把店面升级一下,肯定能火。”
“你们会做甜品吗?懂摆盘吗?有稳定的供应链吗?”
李倩摆摆手。
“这就得靠姐你了啊,你的工作室晚上不是空着吗?正好给我们用。”
“设备也是现成的,省了一大笔钱。”
“你再把你的配方都整理出来,给我们用。”
“顺便帮苏屹带两个徒弟出来,负责技术。”
我强压着怒火问。
“你呢?你和苏屹负责什么?”
“我们负责管理和销售啊!”
“姐你天天闷在工作室里,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苏屹就不一样了,他朋友多,路子广。”
“我们负责拉单子,你负责生产,这不是完美吗?这是在帮你把事业做大啊!”
“所以,今天你来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个好消息?”
我把抹刀重重拍在操作台上,哐的一声。
李倩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A4纸,在我面前摊开。
“姐,你看,我们连股权都给你分好了。”
“苏屹和我,负责核心的运营和销售,拿百分之八十。”
“你呢,作为技术入股,给你百分之二十。”
我盯着那张纸上的20%。
李倩清了清嗓子。
“当然了,前期的宣传和渠道打点,还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我们算了算,大概需要二十万。”
“这笔钱,姐你作为股东,肯定得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