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近,它在等我

2025-12-16 16:06:494990

1

地府五年,我终于收到了家人的包裹。

一件袖子长短不一的脏毛衣和半根沾泥的火腿肠。

众鬼哄笑我收破烂,我却红了眼眶。

以为爸妈日子不好过。

于是我用积攒的阴德换了三天重返人间。

穿过家门,却见满屋暖光。

爸妈正陪着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拆礼物。

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原来,他们有了新的结晶。

然后用新的幸福覆盖了我的存在。

我失魂落魄地飘回了生前租的小区。

昏暗的路灯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正费力地从垃圾桶里翻找。

毛发脏污打结,背上的伤痕甚至还在冒着血,却凶狠地从野狗嘴里护住了那半根火腿肠。

它叼着火腿肠,一瘸一拐地爬上六楼,趴在我曾经的出租屋门口。

小心翼翼地把火腿肠放在门口。

然后蜷缩起身子,对着紧闭的房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喵。”

像是在问:人,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

1

我是闻着红烧肉的味儿找回家的。

那是妈妈的拿手菜,只有过年或者我有喜事的时候,她才舍得买那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闷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今天是我的忌日。

我想,他们一定是想我了。

在地府熬了五年,我没喝孟婆汤,也没去投胎,就为了攒够阴德换这一张回家的临时通行证。

我飘过玄关,习惯性地想换鞋。

视线落在鞋架上,我愣住了。

鞋架最下层,我那双穿了三年、脚后跟都磨偏了的蓝色棉拖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崭新的、带兔耳朵的粉色儿童拖鞋。

旁边还有一双小小的运动鞋,亮闪闪的,带走马灯的那种。

屋里的暖气开得太足,熏得我这个冷得掉渣的鬼魂都有点发懵。

“娇娇,张嘴,啊——”

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她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羊绒衫,是我生前想给她买却没舍得下手的那个牌子。

她手里端着碗,正把一块剔了皮、吹凉了的红烧肉喂进一个小女孩嘴里。

那女孩大概四五岁,扎着羊角辫,坐在爸爸的肩膀上。

爸爸正跪在爬行垫上,学着马叫:“吁——娇娇坐稳咯,爸爸马要起飞啦!”

他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开朗。

我站在墙角,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别人幸福生活的小偷。

原来,他们没有整日以泪洗面。

这个家也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坍塌。

挺好的。

真的。

我是做医生的,见惯了生死。

我最怕的就是我走了,留他们两个孤苦伶仃。

现在有人替我尽孝,替我彩衣娱亲,我该高兴的。

只是……这红烧肉的香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呛人呢?

“妈妈,沙发缝里有个东西硌着我了。”

叫娇娇的女孩突然从沙发缝里抠出一个东西。

是一枚发卡。

很旧了,金属部分氧化发黑,上面的水钻也掉了两颗。

那是十八岁那年,爸爸送我的成人礼,我视若珍宝。

那天做手术太累,随手一放就找不到了,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好几回。

我下意识地往前飘了一步,想伸手去接。

那是我的。

娇娇嫌弃地撇撇嘴,把手里那个灰扑扑的东西举高:“妈妈,这是什么呀?上面好多灰哦。”

妈妈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顺手接了过来。

那是一枚水钻发卡,金属边角已经氧化发黑,原本璀璨的水钻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显得黯淡无光。

妈妈愣了一下。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那几颗掉钻的空隙,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些失焦。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

“妈妈,我想吃草莓。”娇娇软糯的声音突然响起,轻轻敲碎了那层薄薄的回忆。

妈妈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那点怔然迅速消散,重新被慈爱填满。

她随手将发卡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转而握住娇娇的小手,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

“好,吃草莓。你看你,哪儿翻出来的旧东西,弄得手这么脏。以后别乱摸沙发缝,里面脏。”

语气里全是宠溺,没有半点对那个旧物的留恋。

爸爸正忙着收拾娇娇的玩具,路过茶几时,顺手抄起那个发卡,和一堆废纸团、果皮混在了一起。

“这都生锈了,别扎着孩子。”

他甚至没仔细看一眼,手腕一抖,抛物线划过。

“啪嗒。”

发卡落进垃圾桶,发出一声脆响,随即被一张用过的湿巾盖住了。

我僵在半空,看着那张湿巾慢慢洇湿了发卡上仅剩的一颗水钻。

这个家太满了。

挤得连我的一缕魂魄,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盘没吃完的红烧肉。

算了。

不吃了。

怕消化不良。

2

出了门,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鬼魂没有体温,但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我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不觉飘到了城南的老旧小区。

那是我生前租房子的地方,也是我开第一家宠物诊所的地方。

那时候我很穷,为了省钱,就把诊所开在楼下,自己住楼上。

诊所的卷帘门早就生锈了,贴着褪色的旺铺转租。

但在卷帘门和墙壁的夹角处,有一团脏兮兮的黄色影子。

职业本能让我瞬间眯起了眼。

是一只橘猫。

它太瘦了,肩胛骨高高耸起。

毛发干枯打结,一看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良。

它正趴在一块不知从哪拖来的破纸板上,两只前爪死死护着半根冻得硬邦邦的火腿肠。

它警惕地盯着路过的野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它的脸。

左耳缺了一块,那是做耳螨手术时留下的标记。

尾巴断了一截,是小时候被人虐待留下的旧伤。

“咪咪?”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都在抖。

它是咪咪。

是我救助的最后一只流浪猫。

我走的那天晚上,突发心梗,手机掉在地上。

是它疯了一样地用头撞门,叫得撕心裂肺,试图引起邻居的注意。

后来我倒在地上,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感觉是它用粗糙的舌头,一遍遍舔我的眼泪。

五年了。

流浪猫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年。

它竟然还活着?

听到我的声音,那团黄色的影子猛地一震。

它抬起头,那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它看不见我。

但在空气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于是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那条有些跛的后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它冲着我所在的方向,发出一声沙哑、破碎的叫声:

“喵——”

这一声,叫得我心都要碎了。

它没有走。

在这个连生身父母都已经把我翻篇的世界里。

只有这只傻猫,守着这间再也不会开门的诊所,守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医生。

它叼起那根火腿肠,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的空地上,轻轻放下。

然后退后两步,仰着头看我,尾巴尖小心翼翼地晃了晃。

它在邀请我吃。

它以为我只是出远门了,现在饿着肚子回来了。

我蹲下来,看着那根沾满泥土和口水的火腿肠。

这是它在垃圾堆里翻了多久才找到的?

它自己都瘦成皮包骨了,怎么舍得给我留着?

我眼眶含泪,小猫的爱永远真诚,拿得出手。

“笨蛋……”

我想摸摸它的头,告诉它我不饿。

手伸出去,却直接穿过了它的身体。

没有任何触感。

只有一片虚无的冷风。

咪咪愣了一下。

但它没有躲,反而把头更用力地往上顶,试图去蹭我的手心。

蹭了个空。

它有些慌了,围着我转圈,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咕噜声。

它不懂。

为什么闻得到味道,却碰不到人?

3

我下意识地开始观察它的身体状况。

情况比我预想得还要糟糕。

它张嘴叫的时候,我看到它的牙龈红肿得厉害,有些地方已经溃烂了,那是很严重的口炎,吃东西肯定钻心地疼。

它趴在那里,肚子起伏得特别快,像个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

还有它的眼睛,内眼睑都翻出来了,遮住了一半眼球。

“咪咪,让我看看……”

我急得想去摸摸它的肚子,看看有没有腹水,想捏捏它的皮看看脱水严不严重。

可是我的手一次次穿过它的身体。

我甚至拿不起地上的那根火腿肠喂给它。

我这双手,做过上千台手术,缝合过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从死神手里抢回过无数小生命。

可现在,面对我最爱的猫,我却连给它喂一口水都做不到。

夜深了,风越来越大。

咪咪撑不住了。

它把火腿肠往卷帘门缝里推了推。

然后它蜷缩在纸板上,身体烫得像个小火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它在发烧。

这种天气,这种体况,如果没有抗生素和补液,它熬不过今晚。

“救命……谁来救救它……”

我飘到路边,试图拦住路过的行人。

“求求你们,看它一眼!它是只很乖的猫!它不咬人!”

“谁能给它一口水喝?谁能带它去医院?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一个裹着羽绒服的男人路过。

我扑过去抓他的袖子。

手穿了过去。

男人打了个寒颤,骂了一句:“怎么突然这么冷,真晦气。”

然后加快脚步走了。

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没有人能看见角落里那只正在死去的猫。

绝望中,我掏出了怀里那张皱巴巴的探亲证。

这是地府给的凭证。

我听说,如果在阳间遇到紧急情况,烧了它,能召唤鬼差。

没有火。

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用魂魄去引燃它。

剧痛像撕裂灵魂一样传来,但我顾不上了。

符纸化作青烟。

阴影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

是这一片的鬼差,秦默。

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看着我,叹了口气:“林朝?你的假期还有两天,怎么了?”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直接跪在他面前。

“默哥!求你救救它!”

我指着地上的咪咪,哭得语无伦次。

“我是医生,我知道它快不行了!它是败血症前兆!只要一点抗生素,或者把它送到有暖气的地方就行!求求你!”

秦默看了一眼地上的橘猫,眼神里划过一丝不忍。

他蹲下身,虚空伸出手,似乎想安抚一下那只颤抖的小生命,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林朝,不是我不帮你。”

秦默的声音很温和,却也很无奈。

“我们是阴差,管不了阳间的活物。这是规矩,也是天道。”

他划了一下平板,把屏幕亮给我看。

“而且,这只猫的寿数到了。它本来三年前那个冬天就该走的。是一股执念撑着它,它觉得你会回来,这口气才一直没散。”

“现在你回来了,它见到了你,心愿了了,这口气……也就散了。”

我如遭雷击。

原来,是我害了它。

是我回来的气息,成了压死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没办法了吗?”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咪咪逐渐微弱的起伏。

“默哥,你神通广大,有没有什么办法?哪怕……哪怕用我的阴德换呢?”

秦默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阴阳两隔,我也无能为力。好好陪它最后一程吧,别让它走得太孤单。”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身影慢慢淡去。

我看着咪咪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的起伏几乎看不见了。

突然,它动了。

它似乎并不想死在这扇冰冷的卷帘门前。

撑起两条前腿,指甲抓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后腿,一点一点往楼梯上挪。

“咪咪,别动了……你会疼死的……”我哭着飘在它身边,想要阻止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的身体穿过我的手掌。

它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

一级,两级。

每爬一级台阶,它都要停下来大口喘气。

它的指甲断了,在那灰扑扑的水泥台阶上留下了几点触目惊心的血梅花。

从一楼到六楼。

对于一只健康的猫来说,不过是几秒钟的飞奔。

可对于此刻濒死的它来说,这是一条用血肉铺成的天路。

4

第四天清晨。

咪咪已经陷入了昏迷。

它的身体开始变凉,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我知道,这是弥留之际了。

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引擎声。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驶入了小区,停在了楼下。

我飘到窗边一看,浑身一震。

是爸爸!

五年来,虽然他们有了新的生活,但每隔不久,爸爸还是会习惯性地开车来我生前住的地方转一圈。

哪怕只是在楼下抽根烟,看一眼那扇窗户。

这是咪咪最后的机会!

只要爸爸能上来,只要他能看到门口的咪咪,他一定会救它的!

哪怕他们扔了我的发卡,但对于一条鲜活的生命,爸爸绝不会见死不救。

“咪咪!醒醒!爸爸来了!”

我冲回门口,对着昏迷的咪咪大喊。

“你听见了吗?那是爸爸的车!我们有救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车声。

咪咪竟然真的睁开了眼。

它认得那辆车的声音。

以前,爸爸经常开着这辆车来接我下班,还会给咪咪带小鱼干。

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一次,两次。

摔倒了,又爬起来。

拖着那条坏掉的腿,一步一步,向楼梯口挪去。

它想下去。

想去求救。

可是,六楼太高了。

对于一只垂死的猫来说,这简直是天堑。

它才刚爬下两级台阶,就脚下一软,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咚!咚!”

身体撞击水泥台阶的声音,听得我心如刀绞。

它滚到了五楼的拐角平台。

不动了。

嘴里溢出了血沫。

而楼下,爸爸已经抽完了那根烟。

他叹了口气,扔掉烟头,转身拉开了车门。

“朝朝,爸爸走了。你在那边好好的。”

他低声说着,发动了车子。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

咪咪听到了。

它的眼睛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慌。

它知道,那是它唯一的生机在离去。

张大嘴巴,想要叫,可是喉咙里全是血,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哈……哈……”

车轮开始转动。

爸爸没有上楼。

他根本不知道,就在他头顶几米的地方,他女儿最爱的猫正在绝望地等死。

“不要走!爸!别走!”

我疯了一样冲下楼,扑到车窗上。

我对着爸爸大喊,挥手。

“咪咪在上面!求求你上去看一眼!”

“它快死了!爸!你救救它啊!”

可是,爸爸听不见。

他的目光穿过我透明的身体,看着前方虚无的道路。

车子缓缓驶离。

距离越来越远。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救不了它。

我什么都做不了。

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死吗?

不。

绝不!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秦默说过,我是鬼,干涉不了阳间。

但如果……我不再是鬼呢?

如果我愿意付出比投胎更惨痛的代价呢?

我转身,冲着虚空,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秦默!!出来!!”

“我要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