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秦屿的第三年,我还是听不懂当地方言。
除夕夜我突发食物中毒入院,醒来时却没看到他。
护士说:“你老公昨晚送你来,又跑去陪那个割腕的姑娘了。”
我拔掉针头,在隔壁看到他的发小依偎他在怀里,
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气昏了头,冲进去和秦屿大吵一架。
争吵间女孩要跳楼,秦屿把她救下时,看到了我的孕检单。
他妥协了,说会送她回家,以后专心陪我,再也不会和她来往。
可生产后第二天,我发现秦家有两个家族群。
另一个群里,许静知的昵称是“老三媳妇”。
原来我养胎的十个月,他把许静知送回的是自己家。
在那里,所有人都当她是秦屿的妻子。
最新一条,她艾特秦屿:
“晚上回家吃饭吗,妈熬了你爱喝的汤。”
他回了条语音:“等我找个理由打发了程君,马上回去。”
这一句我忽然听懂了。
也想起了除夕夜他们的对话。
“秦哥,我死了,下辈子你娶我好吗。”
“别说傻话,这辈子我也可以娶你。”
秦屿,方言我学会了。
但以后,用不上了。
1
秦家除夕宴,婆婆第五次给许静知夹了菜。
许静知说了什么,引得满桌都在笑。
身边的秦屿也笑得前俯后仰。
对上我茫然的目光,他有些不自然地压低声音:
“没什么,只是一些我们小时候闹过的笑话。”
我们,他指的是他和许静知。
他们小时候的笑话,永远都讲不完。
见我垂了眸,婆婆不爽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用着只有责骂我时,才会用的普通话:
“大过年的你又想闹什么?我们说点开心的还得看你脸色?”
我明明没说话,满桌的人却都嫌弃地冲我指指点点。
浓重的方言里,夹杂着我唯一能听到的三个字:
“外地的。”
三年了,我还是那个外地的。
心底涌上一抹苦涩,我放下筷子,没了食欲。
按当地规矩,媳妇不能站起来夹菜。
永远在最边缘的我,只能夹到面前的苦瓜炒蛋。
苦瓜是我最讨厌的东西。
刚结婚的时候,秦屿还会亲自给我夹菜,塞满我的碗。
别人问起,他会用普通话宠溺地看着我:
“我老婆不爱吃苦瓜。”
可自从许静知失业回来,他就很少关注我吃了什么。
无论过节还是除夕,我的碗里永远都是空的。
但我还没说话,秦屿皱了眉:
“你又想提前离席?”
“今天是除夕,你想闹等回家再闹,先给我妈道歉。”
我怔住了。
我要为了什么而道歉?
五分钟前还很热闹的除夕宴,逐渐降至冰点。
秦屿没了面子,蹙起眉:
“程君,你又不是哑巴,能不能别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我当然不是哑巴。
可嫁来三年,我说普通话他们不回我,我想学方言,他们又说我一个外地的学不会。
我能说什么,我可以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除夕宴。
桌下的手掐住大腿,我干涩地开口:
“对不起,我……”
“嫂子是在生我的气吗。”
一声哽咽突然打断我,许静知落了泪:
“是因为秦哥送我的除夕礼物,还是因为我家跳闸,找秦哥帮忙……对不起,是我没有分寸。”
婆婆连忙安抚她,抽空狠狠瞪了我一眼。
秦屿也扔下我跑过去,像哄小孩一样蹲在她面前。
他说的是方言,只说了两句就让许静知哭得更凶。
两人一来一回,许静知突然爆发,推开他冲向厨房。
所有人追过去,随着里面传出几声尖叫,许静知被秦屿背着跑出来。
她右手手腕处,正在流血。
三年,第六次。
秦屿那双曾满满只有我的眼睛里,此时盛满了愤怒与失望:
“程君,你明知道静知很脆弱,为什么非要三番两次针对她!”
想去帮忙的手惶惶垂了下去。
院子乱成一团,公婆陪着去医院,其他人瞥了我一眼,也四散离开。
好好的除夕宴,只剩我一个外地的还站在原地。
委屈感涌上眼角,我抬手去抹的时候,发觉嘴里越来越苦。
今晚只吃过一口的苦瓜,像是在胡乱搅动我的胃,让我突然间痛到极致。
然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边有个护士在换药。
普通话夹杂着轻微方言,我听懂了:
“你食物中毒,幸好吃的不多。”
“不过你老公真忙,昨晚送你过来,又去隔壁陪那个割腕的姑娘了。”
“那是他妹妹?”
不是,那是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发小。
既然是同一个医院,我得去看看她。
拔了针头,我扶着墙走到隔壁。
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秦屿把许静知牢牢抱在怀里。
他的唇角,扫过她的发顶。
我信了三年的“只是发小”,轰然倒塌。
2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这一吻我绝不会看错。
这下愤怒的人变成我,我冲进去用力把他们分开。
秦屿慌了一瞬,眼里闪过心虚。
他越是心虚,就越是事实。
“这就是你说的,你们只是发小,只是朋友!”
“秦屿,你娶我的时候说过不会背叛我!”
我奋力咆哮着,引来几个看热闹的。
秦屿沉下脸,他把我拉到角落小声说:
“你冷静点,静知刚经历了自杀,她现在受不得刺激。”
他还是要维护她。
我盯着他紧蹙的眉眼,嘲弄地笑出了声:
“刺激?”
“你和你老婆说话,对她来说是刺激?”
“那你就没想过你和别的女人亲密,我这个老婆会不会受刺激?”
秦屿一愣,歉意染上心头,拉住我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君君,这件事以后我再跟你解释。”
“你相信我,我爱的是你,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
这是他求婚的时候,对我说的话。
三年前我感动到泣不成声,三年后我却只觉得讽刺。
“那你现在就跟我解释,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屿刚刚缓下的脸色又僵住,他甩开我的手:
“你还想闹什么,就不能等静知出院再来找我闹!”
后脑勺撞在墙上,发出“咚”地一声。
秦屿吸了口气,慌里慌张要来看我。
门外有人喊:“哎你去哪儿,那是去天台的楼梯!”
秦屿猛然回头,病床上的人不见了。
“遭了!”
他毫不犹豫跑出去,全然没看到我的手掌,正覆在小腹。
等我跟上天台,秦屿已经把许静知救下。
她缩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的是普通话:
“我总是在拖累你,我活着有什么用!”
秦屿用了力,仿佛要把她揉碎,嵌入自己的心:
“你没有拖累我,静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可我害你和嫂子吵架,我就是个累赘!”
“没有,没有!我和程君,我们……”
说着说着,他转头忽然看到我。
嘴角动了动,眼里闪过复杂的情愫。
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曾经我为了他离开父母,跨越半个国家远嫁到他的城市。
而他为了我在秦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求太爷爷同意他娶一个外地人。
这一刻,他想为了许静知,抛弃我。
可是,凭什么啊。
我在这个排斥外人的地方度过三年,没有朋友没有正式工作,在一日日的孤立中成了哑巴。
他凭什么为了别的女人,让我走?
一股不甘促使着我走过去。
以往我都是大度的,秦屿说她是朋友,我就不会干涉。
可今天,我想留住我们这段感情。
我想自私一次。
只要他在这一刻选择我,我就原谅他。
“秦屿,有件事我本想昨天告诉你。”
“我怀孕了。”
孕检单捏在我手里。
秦屿震惊地看着上面小小的影子,缓缓松开抱住许静知的手。
这是他期盼了三年的孩子。
许静知那张沾满泪水的脸颊,慢慢变得铁青。
“静知,我找人送你回家。”
“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3
秦屿带着我搬出公婆家,住进我们的婚房。
没了秦家大大小小的规矩,没了许静知从早到晚的打扰,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以往。
他给我请了会说普通话的保姆,白天他去上班,下了班准时回家陪我。
我终于不再是哑巴,也不用竖起耳朵,猜测那些方言里夹杂着什么词语。
预产期前三天,我半夜醒来。
看到秦屿睡在身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向我求婚时,目光坚定。
“君君,我求婚是因为我爱你,这不代表你一定要答应我。”
“但我对天发誓,你是我想相伴一生的人,只要你跟我回家,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漫天烟花里,我点了头。
尽管那三年他为了许静知而忽视我,可他在祠堂下跪的时候我就想过,我会为了这一跪,原谅他一次。
现在,我想我应该是赌对了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生下一个女儿。
产后第二天,很久没见的公婆出现了。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用方言交谈,秦屿在一旁时不时插几句。
所有人都是笑着的,我被这气氛感染,也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直到护士说要带孩子去做检查,他们一窝蜂跟出去。
秦屿落在床头的手机在响。
我顺手拿起来,却发现他的微信置顶,是我没见过的家族群。
群里许静知的头像很显眼,只要她出现,其他人就会马上亲昵地回复她。
他们喊她,老三媳妇。
秦屿就是老三。
这几个字犹如雨天惊雷,让我剧烈抖了抖,小腹一阵刺痛。
她是秦屿的媳妇,那我是谁?
手指停在聊天界面,我不断往上滑。
这个群的建立时间是正月初一,我说怀孕的那天。
秦屿亲自把许静知拉进群,他们每天都在群里聊天聊地,聊秦家的事,聊秦屿的事。
唯独不提我的名字。
而许静知提起的“家里”照片,正是公婆家。
原来秦屿把她送回的,是他自己家。
我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可还是鬼使神差的划到最后,是许静知艾特秦屿:
“晚上回家吃饭吗,妈熬了你爱喝的汤。”
秦屿用方言回了条语音:
“等我找个理由打发了程君,马上回去。”
十分钟前,他们围着孩子的时候。
那时候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他想的却是打发我。
巨大的痛楚席卷而来,我仰头跌到床上,大脑越发恍惚。
八个半月。
秦屿骗了我半个半月。
他为我编织了虚假的幸福,骗我说他和许静知没有来往,让我以为他除了上班,都在我身边。
可他早就接手了秦家的部分产业,不需要去上班了。
这八个半月,所谓的上班时间里,他都在许静知身边。
看来,我赌错了。
“老婆,我得去公司处理点急事……”
秦屿的话卡在喉咙,他望着我手里的手机,愣住了。
“秦屿,你打发我的理由,就这么简单?”
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他请的保姆是当地人,我私下跟她学了不少方言。
现在,我能听得懂。
4
秦屿知道瞒不住了。
他抿了抿唇,过来在我床边坐下:
“君君,你体谅体谅我。”
“静知从小就说想嫁给我,可她丢了工作回来,却发现我已经结婚,她痛苦过度得了抑郁症。”
“我这么做只是想安抚她,但你放心,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好可笑啊。
可笑到我攥紧了拳,还是忍不住凄惨地笑出了声:
“体谅你,那谁来体谅我?”
“结婚的时候你说绝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可我嫁给你近四年,你们始终用所谓的规矩,所谓的方言把我排除在外。”
“现在,你连别的媳妇都有了,却让我体谅你?”
秦屿的温柔再也保持不住。
他不耐烦地拿回自己手机,反问我:
“我说了那只是安抚她,而且嫁到这边是你的选择,我已经为了你跪过列祖列宗,难不成你要道德绑架我一辈子?”
道德绑架?
他觉得我在道德绑架!
拳头砸在床铺,我因为激动喘着粗气:
“秦屿,如果你爱上别人,你早就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骗我生下孩子,再来打发我!”
“早知道,我就不该生!”
他也恼了,站起来沉着脸:
“那是秦家的后代,由不得你决定生不生!”
是啊,我忘了。
当地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决定不了胎儿的去留。
嫁给秦屿之后,我就不是我了。
无论我做什么事,都要合规合距。
可就算我一一遵守,我也还是那个“外地的”。
现在呢,我又是谁?
门外忽然响起婴儿哭声,我迅速转头,却赫然看到许静知抱着孩子,正在低声轻哄。
那是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力气,连产后撕裂痛都忘了,冲过去把孩子抢回来。
“你不准碰我的孩子!”
许静知怔了怔,下一秒红着眼哭:
“对,对不起嫂子,我只是觉得孩子太可爱……”
“是秦哥说我可以抱的,对不起,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我紧紧抱着孩子,感觉心脏像是要爆炸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屿用力将孩子抱走。
“程君,静知的抑郁症好不容易快痊愈了,你又要刺激她!”
我爱的人,抢走了我的孩子。
他护着许静知,许静知是秦家公认的老三媳妇。
那我的孩子,以后是不是要喊她妈妈?
不行,绝不可以。
“把孩子还给我!”
我发了狠,雌性激素让我此时此刻像一个疯子,谁敢碰我的孩子,谁就是我的敌人。
可我的手指还没碰到婴儿被,路过的医生猛地拉住我。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刚生产不能激动!”
“快,快去安排手术室!三号床产后大出血,马上急救!”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下面痛得要命。
可我的孩子……
视线逐渐模糊,我好像被人抬上了床。
秦屿慌了,过来抓我的手,被我推开。
后来,是婆婆的方言:
“胡说什么,我们秦家的媳妇哪有没子宫的?必须保子宫!”
谁是秦家的媳妇。
我不是。
“医生。”
“保我,我不能死。”
我必须活下去。
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