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73岁,我妈71岁。
为了谁洗碗这种事吵了半个世纪,昨天终于动了真格。
客厅里,两人像斗鸡一样对峙。
“儿子,你自己选!”
我爸指着我妈的鼻子。
“你是跟我回老家种地,还是跟你妈去跳广场舞?”
我妈也不甘示弱,抹着眼泪。
“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你得给我养老,你说,你跟谁?”
看着这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小孩,
我淡定地喝了口茶,指了指卧室里正在辅导作业的媳妇,和满地乱跑的二胎。
“爸,妈,我今年四十五了。我跟谁?我跟我老婆孩子过。”
“对了,你们谁要是搬出去,记得把大门的备用钥匙留下,我怕你们弄丢。”
1
空气凝固了三秒。
父亲林志远长舒一口气。
母亲王秀娥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这场闹剧的导火索,埋在昨晚的阳台角落。
那是父亲在这个家唯一的净土,不到两平米。
宣纸铺开,墨香刚起。
“咣当”一声。
王秀娥像阵旋风卷进来,一把掀翻了砚台。
“写写写!整天弄得屋里一股臭味!呛着我孙子怎么办!”
墨汁泼了一地。
那幅刚写好的“宁静致远”,瞬间变成了一团污黑。
父亲洗得发白的衬衫上,点点墨渍触目惊心,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血花。
他没像往常一样唯唯诺诺地去拿抹布。
“啪!”
手中的狼毫笔被他硬生生折断,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五十年来的第一声嘶吼。
“这日子,不过了!”
第二天清晨,餐桌上没有早餐。
只有两个摊开的行李箱,和一份手写的“财产分割清单”。
王秀娥坐在沙发主位,手里捏着那张纸。
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离?林志远,你离了我连内裤在哪都找不到,吓唬谁呢?”
“撕拉——”
清单被她撕得粉碎,然后使劲砸在父亲脸上。
“挣钱不行,干活不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你这种窝囊废,也就是我不嫌弃你。”
“离开这个家,你就是要饭都没人给口热乎的!”
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精准地扎在父亲的脊梁骨上。
父亲没有低头喝粥。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陪伴了半个世纪的枕边人。
眼神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看陌生人般的空洞与死寂。
父亲转身回房,拖出一个藏在床底的旧挎包。
那里面装着这几天偷偷整理好的证件,还有几本字帖。
他再次走出来,手里拿着第二份复印好的协议书,拍在桌上。
“儿子说得对,各有各的日子。”
他把挎包背在身上,腰杆挺得笔直。
“王秀娥,四十年了,我累了。”
他走到玄关,弯腰换鞋。
动作缓慢,却没有任何迟疑。
身后传来母亲恶毒的咒骂:“你走了就别回来!死在外面我也不会给你收尸!”
“砰!”
沉闷的关门声响起。
这个维持了五十年的虚假平衡,彻底崩塌。
2
楼道里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志远下意识地想驼背,这是几十年被训斥养成的生理反应。
但他顿了顿,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呵斥声。
他深吸一口气,刻意挺直了脊梁。
步伐虽然有些蹒跚,却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防盗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林志远,你敢走!”
王秀娥追了出来,整个人横在楼道口,披头散发。
“你个没良心的!当初要不是我嫁给你,你早打光棍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开始嚎丧。
“我不活了啊!老头子要抛妻弃子啊!大家快来看啊!”
这是她的杀手锏。
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十年屡试不爽。
我站在门口,本能地想去拉父亲的袖子。
“爸,妈高血压犯了,要不今天先算了?”
父亲回过头。
那眼神里的悲凉,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劝说欲。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强子。”
“我为了你,忍了她四十年。”
“现在你有家了,我就不能为自己活几年吗?”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击碎了我最后的阻拦理由。
他趁着母亲换气哭嚎的间隙,侧身跨过她的腿。
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电梯键。
上下三层的邻居纷纷探出头。
张大妈、李大爷,一个个眼神里透着探究和戏谑。
王秀娥立刻来了精神,指着电梯口哭诉。
“老林个没良心的!七老八十了要去找狐狸精啊!”
“我给他当了一辈子保姆,临老了他要踹了我啊!”
电梯门缓缓合上。
父亲没有辩解一句。
他在昏暗的指示灯下,背影孤独而决绝。
隔绝了所有的喧嚣。
我追到单元楼下,试图塞给他一张银行卡。
“爸,这钱你拿着。”
父亲摆摆手,推了回来。
“不用。”
“我有退休金,饿不死。”
“你也回去吧,别让你媳妇看笑话。”
说完,他径直走向了小区外的公交站,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回到家。
迎接我的是一场狂风暴雨。
“都是你!林强!都是你这个不孝子!”
王秀娥把所有的怒火都喷向了我,脸孔扭曲。
“要不是你说那些混账话,你爸敢走?你就是个白眼狼!”
我看着她。
没有争辩。
默默回房,反锁了房门。
3
父亲离家后的第一天,王秀娥出奇地镇定。
她坐在沙发上,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
“你爸那个窝囊废,离开我连饭都煮不熟。”
“不出三天,准得哭着回来求我开门。”
下午,她照常化了浓妆,穿上那件大红色的舞衣。
广场舞队的休息间隙。
她向老姐妹们编造着谎言。
“我家老林啊,被儿子气得去亲戚家散心了。”
“我不让他去,他非要去,老小孩一个,拿他没办法。”
回到家,她得意洋洋地拿出一个存折,在我面前晃了晃。
“只要财政大权在我手里,他就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他身上顶多有两百块私房钱,够干什么的?”
我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
父亲的工资卡这几年一直被母亲收缴,平时买包烟都要打报告。
七十多岁的人,流落在外,身上没钱。
我忍不住躲在厕所,给父亲发微信。
“爸,你在哪?身上钱够吗?不够我转给你。”
消息发出去,如石沉大海。
直到两小时后。
手机震动。
只有简洁的三个字:“莫挂念。”
这三个字反而让我更慌了。
我给老家的表叔、父亲以前的同事打了一圈电话。
所有人都说没见着。
“老林?他不是最听秀娥的话吗?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出来啊。”
晚上回家,我愁眉不展。
王秀娥见状,不仅不担心,反而把筷子重重一摔。
“丧着个脸给谁看?”
“你爸死不了!他就是作!想以此要挟我涨零花钱!”
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妈,那可是跟你过了几十年的人!”
“他现在下落不明,你就一点不担心?”
母亲愣了一下。
随即吼回来,声音比我还大。
“我担心他?谁担心我啊?”
“我高血压都快犯了!你们一个个难道都要气死我才安心?”
看着她那张只在乎自己感受的脸。
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在这个家里,父亲就像是个工具人。
工具丢了,主人只会生气。
从来不会心疼。
4
两天过去了。
父亲依然杳无音信。
王秀娥的自信开始崩塌。
她不再去跳舞,而是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老东西,还真能沉得住气。”
“长本事了啊。”
我通过一个做警察的高中同学,查到了父亲的身份证使用记录。
城郊,“夕阳红书画社”。
这是一家老年公寓,条件简陋,但胜在便宜。
我刚挂电话,一转身打开门。
母亲正贴在书房门背后,竖着耳朵偷听。
得知下落的瞬间,她的脸变得狰狞。
“好啊!住养老院去了!拿我的钱去潇洒!”
她立刻掏出那个大嗓门的老年机,按着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是书画社前台接的。
母亲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对着听筒破口大骂。
“你们是什么黑店!竟敢拐带老年人!”
“让林志远那个死老头子接电话!告诉他,今晚不回来我就去砸了你们的店!”
前台小姑娘试图解释这是正规机构。
“正规?正规能收留离家出走的男人?”
“你们是不是合伙骗他的钱?”
“我告诉你们,他的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少一分我跟你们没完!”
挂断电话,她依然不解气。
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狠狠摔在地上。
零件四溅。
“林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林志远是老骗子,你是小骗子!”
“看着你爸往火坑跳也不管,你就是想省养老钱!”
家里乱成一锅粥。
小儿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媳妇不得不抱着孩子躲进卧室,反锁了房门。
我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置身于精神病院。
我躲进书房,心里为那家书画社捏了一把汗。
以母亲的战斗力,电话骚扰只是前菜。
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一旦她杀过去,父亲那点可怜的尊严,会被再次踩在脚底。
5
每个月的15号,是发退休金的日子。
一大早,王秀娥就换好衣服。
手里拿着那个存折。
气势汹汹地杀向银行。
她打算把钱全部取出来,彻底断了父亲的粮草。
一小时后。
门被推开。
王秀娥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存折。
“钱没了……”
“柜员说,账户被冻结挂失了!”
我愣住了。
母亲突然发疯一样冲进卧室。
“哗啦——”
父亲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出来,倒扣在地上。
在一堆杂物中,她找到了那个平时放社保卡的旧信封。
里面是空的。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
父亲并非一时冲动离家。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去社保局挂失了原来的社保卡,并办理了新卡。
母亲不甘心地继续翻找。
衣柜,床底,储藏室。
结果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实。
父亲收藏的几块好墨、那件体面的呢子大衣,甚至连那瓶珍藏了十年的茅台酒。
都不见了。
原来,在那个“洗碗吵架”的早晨之前。
父亲已经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转移走了。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越狱”。
那张新办的银行卡,成为了父亲摆脱控制的最有力武器。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从母亲的铁腕统治下,夺回了生存的主动权。
王秀娥瘫坐在满地狼藉中。
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慌。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她意识到,那个任她拿捏的泥人,这次变成了石头。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敬意。
我一直以为父亲懦弱。
没想到老头子的心思如此缜密。
这次反抗,是父亲用余生做赌注的背水一战。
母亲咒骂着,但明显底气不足。
经济命脉的失控,让她最大的依仗化为乌有。
她坐在地上,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彻底瘪了下去。
6
王秀娥无法忍受失去控制的恐惧。
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
“你现在就去那个什么书画社!”
“把你爸绑也得绑回来!还有,把那张新卡给我拿回来!”
我无奈,只得驱车前往城郊。
“夕阳红书画社”是一个带院子的旧平房,环境清幽。
推开院门。
我看到父亲正穿着一件洗得干净的白衬衫,站在一张大案台前。
挥毫泼墨。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他神情专注,笔走龙蛇。
桌上摆着的一瓶野花,显示出生活的情趣。
这与家里那个压抑、畏缩的老头,判若两人。
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既有愧疚,也有嫉妒。
我走上前,语气生硬。
“爸,你在这一躲倒是清净。”
“你知道妈在家闹成什么样了吗?她高血压都要犯了。”
父亲手中的笔停在半空。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成一个黑色的惊叹号。
“跟我回去吧。”
我硬着头皮说出母亲的要求。
“还有,妈让你把新卡交出来。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手里拿这么多钱不安全。”
父亲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着我。
“强子。”
“她高血压犯了是你妈,我被她骂得心脏疼,就不是你爸?”
“她撕我字画的时候,你在哪?”
“她泼我墨汁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妈你别闹’?”
这连珠炮般的三个问题,直接把我钉在了原地。
我哑巴了。
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那套“家和万事兴”的理论,在父亲受过的具体屈辱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包还没拆封的茶叶,递给我。
这是逐客令。
“回去告诉你妈,婚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