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伺候了丈夫顾卫一家十年,自己累到三次流产,终于把他从乡下泥腿子,供成了红星棉纺厂的厂长。
他返乡探亲,带回的不是城里的新奇玩意儿,而是一纸离婚报告。
他说厂里的医生温雅怀孕了,是大学生,跟他有共同语言,不像我,大字不识一个。
他给了我两个选择:
一,拿五百块钱,自己回乡下,别耽误他前程。
二,去他家当保姆,伺候他妈,等温雅生了,孩子管我叫“姨”。
他全家都以为,我这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乡下女人,会哭着选二。
可我平静地接过了那叠崭新的“大团结”。
没什么可闹的。
我刚重生回来。
上辈子我闹了一辈子,去妇联,去厂里拉横幅,最后换来一个“疯婆子”的名声,孤死在漏雨的筒子楼里。
再来一次,这厂长夫人我让贤了。
拿着这五百块启动资金,去南边倒腾批发,不比守着个渣男香吗?
至于上辈子那个总偷偷给我塞肉包子的邻家弟弟,这辈子,换我来疼他。
1
顾卫把那五百块钱拍在桌上时,他娘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陈瑶,这可是五百块!够你在乡下盖三间大瓦房了。顾卫对得起你了,你别不识好歹。”
我看着桌上那叠“大团结”,再看看顾卫身上那件时髦的的确良白衬衫,心底一片平静。
上辈子,我看到这笔钱时,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把钱砸回他脸上。
我撕心裂肺地质问他,我为了供他读书,累到小产伤了身子。
为了给他凑进城打点的钱,卖了外婆留给我的金镯子。
我像头老黄牛一样伺候他全家,换来的就是这五百块的“买断费”?
我闹了,闹得天翻地覆。
结果,顾卫嫌我丢人,他妈骂我“不下蛋的母鸡还想霸着茅坑”。
他们一家人把我扭送回了村里,从此我成了全村的笑话,半生都活在悔恨和不甘里。
所以,当再次面对这一幕,我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那叠钱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贴身放好。
我的动作太利落,利落到顾卫都愣住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你别无理取闹”、“我已经仁至义尽”的说辞,全堵在了喉咙里。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他皱着眉,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我抬起眼,露齿一笑:“有。”
他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剧本。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离婚报告在哪?我按手印。另外,我的户口得迁出来,还得开个单身证明,不然我以后不好再嫁。”
顾卫的脸色,瞬间从探究变成了错愕,又从错愕转为了铁青。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着求他,求他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别抛弃我。
可我只想赶紧和他划清界限。
现在是八零年代,我怀里揣着五百块巨款,脑子里装着未来四十年的财富密码,为什么要跟这一家子垃圾纠缠?
趁着顾卫还没反应过来,我转身从炕柜里翻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本子,扔到桌上。
那是我攒了十年的账本。
“顾厂长,城里人讲道理。这上面是我这些年给你们家的花费,零零总总大概一千二百块。多的我也不要,你再补我七百,咱们两清。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话音刚落,顾卫他妈“嗷”的一声就扑了上来。
“你个黑了心的烂货!拿了五百还想要七百!你想扒我们家的皮啊!”
我没看她,只盯着顾卫,这个我伺候了十年,如今要一脚踹开我的男人。
“顾厂长,你现在是国家干部,是要脸面的人。这账本上每一笔,都是我起早贪黑给你攒出来的。供你上夜校,给你爸妈看病,给你去厂里打点送礼。这些钱,你要是不认,也行。”
我顿了顿,看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轻轻笑了。
“我就拿着这账本,去你们红星棉纺厂门口坐着,找你们厂领导好好说道说道,看看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还能不能当得稳这个厂长。”
“对了,我还记得你当初为了评选这个厂长,给县里刘科长家送过两次礼,一次是两瓶五十块的茅台,一次是三十斤的粮票。这事要是捅出去,你说刘科长会不会出面保你?”
“你敢!”顾卫眼里的阴狠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恐慌。
他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厂长位置和自己的名声。
八十年代,作风问题和行贿受贿都是足以毁掉一个人前程的大事。
他妈还在旁边撒泼,被顾卫一声怒吼吓得噤了声。
“妈!你别闹了!”
他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最终,他还是从内屋的箱子里,又数了七百块钱出来,一把摔在我面前。
“陈瑶,算你狠。钱给你,明天一早就去办手续,从此以后,你跟我们顾家再没半点关系!”
“好。”我平静地收起钱,连同那五百块,一共一千二百块,用手帕仔仔细细地包了三层,塞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这笔钱,是我拿命换来的,也是我新生活的开始。
2
拿到钱和顾卫签好字的离婚报告,我一刻也没多留。
当天下午,我就把村里的收破烂的王大爷叫到了顾家门口。
“王大爷,屋里这些东西,除了那张床和桌子是顾家的,剩下的被褥、锅碗瓢盆、水缸、腌菜坛子……全卖了。”
这些,都是我当年一件件置办的嫁妆,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我伺候了他们一家十年,如今要走,总不能把我的东西还留给那对狗男女用。
二十三块五毛钱塞进口袋,我做到了寸草不留。
前脚刚走,后脚就与一个穿着白裙子、皮凉鞋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
她拎着个小皮箱,一脸嫌弃地踩着泥路往顾家走。
是温雅。
上辈子我跟她斗了半辈子,这辈子,我只觉得可笑。
一个连生火都不会的娇小姐,嫁到顾家这种需要伺候瘫痪公公、应付刻薄婆婆的人家,有好日子过才怪。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去公社办户口迁出证明时,就从邻居王婶子口中听说了顾家的大戏。
温雅嫌弃旱厕太臭,熏得差点吐了。
晚饭时又点不着灶坑,把自己熏成大花脸。
最后为谁做饭跟婆婆大吵一架,哭着喊着要回顾卫的厂里宿舍,死活不住这破屋子。
我听着只觉得痛快,拿着盖好章的证明,一身轻松地去了民政政局。
顾卫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脸色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办完手续,拿到那张离婚证,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十几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转身就要走,却被顾卫一把拉住。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不再是往日的鄙夷,反而多了一丝审视和不悦。
“你就这么走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不然呢?顾厂长,手续都办完了,我可不敢再耽误你。”
我这副急于摆脫他的样子显然刺痛了他,那股子爹味说教的劲儿又上来了。
“陈瑶,我劝你别耍小性子。拿着钱回你娘家好好过日子,别想到一出是一出。你去南方?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出了这个县城,不出三天就得被人骗得连裤子都不剩!到时候别哭着回来求我!”
我看着他这张自以为是的脸,笑了。
上辈子我就是听信了他这套鬼话,以为离了他我就活不下去,才死死纠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彻底拉开距离。
“顾厂长放心,”我扬了扬手里的离婚证,笑容灿烂,“我就算是去南边要饭,也绝对不讨到你家门口。祝你和温医生,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再见了,顾卫。
再见了,我那愚蠢又可悲的上辈子。
3
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我终于抵达广州。
我先在招待所住下,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头换面。
我换上在县城买的的确良碎花衬衫和喇叭裤,又去理发店把干枯发黄的长发剪短,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羊毛卷。
看着镜子里那个容光焕发的陌生女人,我才恍惚意识到,我才二十八岁,被婚姻蹉跎了十年,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焕然一新后,我凭着记忆,摸到一条潮湿拥挤的小巷,找到了老邻居李阿婆家。
她是我在北方时的邻居,这些年跟着儿子在广州讨生活,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又回了北方。
上辈子,我穷困潦倒时,是她让孙子江野,偷偷给我送过好几次肉包子。
那份恩情,我记了一辈子。
这辈子,我就是来找他的。
一番寒暄后,我直接问起江野:“阿婆,小野呢?他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提到孙子,李阿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别提了,那孩子命苦。他爸当年被人冤枉死在里头,他背着个‘劳改犯儿子’的名声,现在只能在码头上跟人扛大包。”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原来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却像狼崽子一样倔强的少年,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阿婆给的地址去了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空气里满是鱼腥味和汗臭味。
我一眼就在那群光着膀子的力工里,看到了江野。
他比记忆中更高更壮实,浑身的肌肉虬结,充满了野性的力量。
他扛着一个巨大的麻袋,脚步沉稳,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
我走上前,在他放下麻袋喘息的时候,递过去一瓶橘子汽水。
江野抬起头,看到是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浓浓的戒备和疏离。
他没接汽水,只是闷声问:“陈……嫂子,你怎么来了?”
他还是习惯性地叫我嫂子。
我笑了笑,把汽水塞进他手里:“我已经不是你嫂子了,我离婚了。以后叫我陈瑶,或者瑶姐。”
他愣住了,握着汽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开门见山:“江野,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谈个生意。”
“生意?”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一个扛大包的,能跟你谈什么生意?”
“我需要一个保镖,陪我去进货,保护我和货物的安全。”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我一个人在广州人生地不熟,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你。我给你开工资,一个月五十块,年底还有分红。你干不干?”
五十块一个月,外加分红的许诺,这对当时的江野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怀疑,有挣扎。
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是我?”
我迎着码头湿热的风,看着他年轻又坚毅的脸,认真地说:“因为,我相信你的人品。江野,跟我干,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过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日子。”
4
那天晚上,在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我把一套崭新的白衬衫和一条藏青色的西裤扔给江野。
“去洗个澡,把这身换上。明天跟我去见供货商,你是我的人,不能穿得太寒酸。”
他看着那套衣服,又看看我,黝黑的脸膛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他没说话,默默拿着衣服进了公共澡堂。
半个多小时后,他再出来时,我正坐在桌边算账,闻声抬头,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
洗去了一身尘土和汗味,江野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明亮。
他站在那里,英气逼人,又带着几分青涩的纯真。
我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静。
“不错,人靠衣装。”我走过去,自然地伸手帮他整理有些歪的衣领。
我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滚烫的脖颈,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暧昧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发酵。
第二天,我们踏上了去往深圳的火车。
我把一千多块的货款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缝在了我的内衫口袋里。
即便如此,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我还是睡得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我靠着硬座睡着了。
半夜被冻醒时,却发现江野不知何时脱下了他的外套,轻轻盖在了我身上。
他自己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就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双臂环胸,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见我醒了,他递过来一个尚有余温的包子和一瓶水,声音因熬夜而有些沙哑:“姐,吃点东西。”
那一刻,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他身上单薄的背心,我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
到了深圳,我们成功地从一个老板手里,拿到了一批蛤蟆镜和邓丽君的磁带。
回程的火车上,我看着麻袋里那批货,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钞票。
完全没注意到,车厢连接处,几个穿着制服、别着红袖章的人正交换着眼色,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火车刚过江西境内,车厢里突然一阵骚动。
为首的红袖章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打击投机,例行检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上辈子我只记得后来有劣质电子表害惨商贩的事,却忘了,现在正是政策最严的时候!
看着那几个人径直朝我们的座位走来,我手心里全是冷汗。
江野则瞬间把我护在身后,浑身肌肉紧绷,像一头准备搏斗的野狼。
这批货要是被没收,我不仅会血本无归,还可能会被抓起来。
我重生回来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5
一个红袖章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指着我们的麻袋厉声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