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癌症化疗时,名医女儿从没来看过我。
她托人送来二十万,想用钱买断母女情份。
“我希望你早点死。”
她不止一次这么说。
我知道,女儿不是在赌气。
她是真的恨我入骨。
当年我毁了她的人生,逼她嫁给不爱的男人,更是当着她的面。
手刃了最疼爱她的父亲。
收拾遗物时,女儿突然问了我一句话。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心里有过半分愧疚吗?”
我笑着摇头,无视她失望的双眼。
有些秘密,就该带进坟墓里。
如果她能过的好,我愿意做一辈子的恶人。
1.
离开医院那天,海城终于放晴。
阳光洒满窗台,在护士的催促声中。
我把那张二十万元的支票,原封不动的压在了花瓶底下。
“病没得治,妈妈回家了。”
“你赚钱不容易,省着点用。后事我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留好便条,我扛着麻布袋。
去楼下的血液科,最后看了眼女儿。
她变了很多。
曾经胆小怯弱,总爱哭泣的女孩,不知何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
生命的倒计时已经开启。
我近乎贪婪的望着女儿。
深知今日一别,往后余生再无相见可能。
“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这是女儿对我的审判。
她发现了我的窥视,原本平和的神色瞬间变了。
“阴魂不散。”女儿骂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
支票撕成了碎片,洋洋洒洒的扔在我脸上。
“不需要你假惺惺,我根本不缺这点钱。”
“葬礼我不会去的,你作恶多端,毁了我的人生,活该孤零零的去死。”
心脏像破了大洞,汩汩的流出鲜血。
我弯下腰,扛上沉重的行李。
牵强的扯出一抹微笑。
“那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总顾着工作,身体最重要。”
女儿喘着粗气,漠然道。
“别废话了,赶紧滚。”
“有你这样的妈妈,是我毕生的耻辱。”
坐上回乡的大巴车,刚开过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顾不得擦药,注意力全被眼前的电视吸引。
“这一期的采访嘉宾,是省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陈傲雪。当年她以状元的身份考取首都医科大,硕博连读后出国深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岗位,救人无数……”
身旁的旅客纷纷露出了赞扬的目光。
“这女娃不得了,学术临床都是顶尖的,每次想挂她的专家号都得靠抢!”
“听说她未来要接任院长,前途不可限量。”
“谁家有个这么优秀的闺女,做梦都要笑醒,以后有享不完的福。”
几缕微笑浮现脸庞,我挺直腰板,自豪的想。
这就是我闺女,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日落西沉,大巴车到站。
我摆弄着手机,怎么都学不会快捷支付。
精神病院住了十年,伴随着衰败的身体,我的人生也荒芜了起来。
四四方方的天空,狭窄的铁笼子,我活的像个透明人,逐渐与社会脱节。
司机不耐烦的推搡我:“再不付钱,小心我报警了!”
我唯唯诺诺的道歉,正想给他现金时。
翻遍了全身口袋,都凑不齐这十五元车票。
好在邻居翠芬及时赶到,替我解了围。
晚风冰凉,她看着我消瘦的身体。
叙旧的话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兰香,你就是个锯嘴葫芦。都快死了,还不肯说出真相。”
“傲雪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能理解的。你一言不发,难不成真想带着遗憾进棺材吗?”
我笑了笑。
内心一片宁静。
“现在旧事重提,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垂下眼眸,藏住酸涩的滋味。
“她恨我,才会拼尽全力的往上爬。”
我活不久了。
十年监禁,加上治病的五年。
我在苟延残喘中,看着女儿成家立业。
“我不是个好母亲,帮不了陈妙,还一直在拖她后腿。”
我叹了口气,认真道。
“她有我这个杀人犯母亲,已经够倒霉了。何必多嘴,在临死前又让她愧疚一回。”
有些真相,本应带进黄土。
我的女儿,就该毫无负累的活在世上。
2.
后院杂草丛生,阴森寂静的像是块孤坟。
推开厚重的大门,灰尘纷纷飘落,巨大的声响吸引了街头嬉闹的孩子。
“妈妈,那位阿婆是谁呀?”
女人吐了口唾沫,满脸厌恶。
“呸,晦气,这贱种还敢回来!”
“她谋杀亲夫,卷走钱财,好端端的家全被她折腾没了!”
孩子吓傻了,哭着逃回家。
我没辩驳,只是望着荒芜的土地,突然想起了阿妈。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稚嫩的孩子时。
是阿妈用瘦削的肩膀,为我扛起了一片天。
她说,女娃更要念书。
这样才不会重复上一代的悲剧。
于是,在那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
阿妈守着几亩田地,昼夜不停的耕作。
她饿的不成人样,却眼睛都不眨的,用五袋大米。
为我换来了进学堂的机会。
其他女娃早早嫁人换取彩礼时,我坐在明亮的教室,学习生涩的文字。
阿爸很生气,他觉得阿妈疯了。
“读书有什么用?她就是下地干活的命,早晚都要嫁人的!”
他替我相看了几户人家,不是病秧子,就是有打死媳妇的前科。
在丰厚彩礼面前,女娃的命显得微不足道。
可阿妈不同意。
这个胆怯传统,一辈子遵循丈夫命令的女人。
只有在这件事上,头一回升起了防抗之心。
醉酒的阿爸打断她的骨头,撕裂她的皮肉。
她只是捂紧我的耳朵,默默流泪。
“兰香,你要往前走。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送你离开村庄。”
“好好念书,这是唯一出路。阿妈没用,只能做到这份上。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那时的我尚且年幼,读不懂阿妈的悲怆。
只觉得那滴泪额外滚烫,能把心脏烧成灰烬。
第二年,阿妈病逝。
同年冬天,我嫁人了。
停留在指尖的书本,变成了锅碗瓢盆。
我重复了阿妈的命运。
生下女儿,被婆家嫌弃,紧接着生下儿子。
我很珍惜这两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给女儿取名为傲雪,希望她能有百折不饶的毅力。
我教他们读书识字,用贫乏的想象力描绘大山外的世界。
走出村庄,这是我的执念,也是我对孩子的期许。
傲雪很聪明,口齿伶俐,过目不忘。
邻居婶子笑她黝黑瘦小,以后生不出儿子,会被男人打死。
她也能笑眯眯的回击。
“生儿子又不会长生不老,谁想要就让谁生去,敢碰我一根手指,我拧断他的头!”
我听后,有些欣慰,更多的是庆幸。
傲雪比我要勇敢很多。
女儿六岁时,我非要送她去读书。
辛苦攒下的钱变成了学费,我提着木棍监视傲雪温书,逼迫她考第一。
我也不允许傲雪做任何家务。
做饭洗衣,这些村里女人必须掌握的技能。
我从不教她。
因为一旦学会,这辈子都脱不了手。
时光流逝,当傲雪第一次因生理期腹痛时。
我就知道,家里要变天了。
丈夫打量的目光落在她高瘦的身板上,流露出来的那点满意,让我胆战心惊。
隔天,媒婆上门说亲。
我操起扫帚,发疯似的把人赶了出去。
丈夫一声不吭的喝着闷酒,晚上我藏在枕头下的钱没了,他进了寡妇家里,整夜没出来。
可我怪不了谁。
就像庄稼熟了要收割,女人熟了要嫁人。
村里向来如此,从未有人打破。
但我不想傲雪走老路。
我卖掉了阿妈留给我的嫁妆,天不亮就去镇上干活,累到吐血,勉强凑够了她的学费。
傲雪考上初中时,邻居翠芬的女儿死了。
她比傲雪大了几岁,却早早嫁人,怀孕时遭了丈夫殴打,一尸两命。
翠芬哭的肝肠寸断,我看着坟包里那张稚嫩的面孔。
有一瞬间,幻视成了傲雪。
所以当我听见她说:“读书很辛苦,嫁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难以控制心中愤怒,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读不出书来,你干脆去死好了。”
迎着女儿破碎的目光,我用冰冷的嗓音道。
“考不上最好的高中,就别喊我阿妈,我不要废物做女儿。”
3.
傲雪争气。
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市区高中录取。
我当掉两亩田,卖了几回血,凑齐了学费。
丈夫得知后,关上门,烧火棍雨点般落在我身上。
我流干了泪,却没怪他。
田地是传宗接代的根,是儿子娶妻的本。
但这世上为男人谋划的太多。
唯一在乎傲雪的,只有我。
走不出大山,就要过屈辱的人生。
我希望傲雪考上好大学,拥有安稳的工作。
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委曲求全的活着。
所以当我发现傲雪逃课打工,赚钱买裙子时。
我勃然大怒。
当着无数学生的面,翻开柜子,撕碎她的新衣。
傲雪哭的喘不上气,我拽住她的长发,不顾她的哀求,剪断了她的辫子。
我打碎了她的爱美心,随之湮灭的,是青春期女孩最宝贵的自尊。
“我恨你。”傲雪眼睛猩红,“对你而言,我只是读书的工具。你逼我学习,只是想脸上有光,你不在意我吃了多少苦!”
心脏酸痛。
但我不后悔。
出生在大山里的孩子,没有爱美的时间。
那天以后,傲雪沉默了很多。
她不再对我撒娇,也很少和我闲话家常。
她办了住宿,寒暑假都住在学校。
我乐得清净,向苍天祈祷,傲雪不要回来。
她太优秀,媒人踏破了门槛。
谁都想娶一个有文化的媳妇,生出的孩子聪明。
看中她的男人开出了天文数字,足以让人泯灭良心。
我快挡不住了,丈夫的拳脚频繁落在脸上,像是种无言的威胁。
他要脸,没敢明目张胆卖女儿。
但我没想到,最先按捺不住的,是我的儿子。
“阿妈,你太偏心。傲雪是女娃,天生命贱,读书有什么用?”
“村里的漂亮妞全去打工了,我急着娶媳妇,现在女人物质,没有彩礼都不乐意见我!”
“该轮到傲雪牺牲了。大不了,我给她选个好人家!”
我扇了他一耳光。
“那是你亲姐姐!你为了下半身痛快,连手足都能抛弃吗?!”
“傲雪是我的命!谁碰她,我砍死谁!”
儿子哑口无言,看我的眼神满是憎恶。
我哭了很久,痛恨我的无能,也恨愈发像他父亲般冷血的儿子。
恍惚中,我又想起了阿妈。
如果她在这,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我要保护我的女儿,她只管向上走,所有朝她打来的风雨,都会被我挡下。
我擦干泪,坐上了进城的大巴。
在高中门口,许久未见的傲雪在和男生吃同一碗刨冰。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她露出了久违笑容。
又看向她一落千丈的成绩。
我捏紧拳头,揪住男孩的衣领,警告道。
“离我的女儿远点,别带坏她!”
恐惧弥漫,傲雪拦住我挥下的巴掌,哭喊道。
“妈,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对着他撒气!”
我逼她写保证书,发誓和男生断了。
她不肯,哭的歇斯底里。
“非要逼死我才满意吗?因为你剪掉我的头发,时不时来学校发疯,别人都孤立我,骂我是乡巴佬!”
“我还不够听你的话吗?这么多年,我除了读书不敢有任何娱乐,稍微松懈都会被你辱骂。我活得像个机械,快读疯了,我想有自己的朋友,究竟有什么不对!”
我心如刀绞。
傲雪活得艰难,我一直都知道。
我何尝不想让她幸福,可她的起点太低,想和同龄人竞争,必须付出千倍努力。
推开窗,我站上栏杆,平静道。
“要么断掉,要么我跳下去,你自己选。”
傲雪的呼吸有片刻停滞。
她太心软,不可能看着我去死。
“等你考上大学,阿妈就放你自由。”
我给了她承诺,傲雪听了我的话,没再和男生联络。
只是她没再喊我一声妈,母女间到底有了隔阂。
等到她成绩重回顶峰,我也在挖煤厂找到了工作,赚着血汗钱,努力凑齐她读大学的费用。
翠芬见我辛苦,几次劝我回乡,都被我拒绝了。
“她只有这一次改命机会。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想陪在她身边。”
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最终没能达成。
在她填报警校志愿时,我因手刃亲夫,判处了十年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