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人生从一出生就是地狱级难度。
早死的爸,哑巴的妈,漏雨的家。
以及,正常的我。
于是考上大学之后我便和老家断了联系。
整整十年,我以为我的人生和王菊英女士再不会有联系了。
直到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你好,是陈莹女士吗?你母亲涉嫌杀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麻烦你过来一趟。”
1.
我坐在回乡的高铁上。
记忆中对那女人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双怒瞪的眼以及落在我身上的,蒲扇般的大手。
意识到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是在六岁那年。
邻居家孩子过生日,分蛋糕。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东西,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排在后面,等着分一小口。
终于轮到我了,那个叫虎子的男孩把手缩回去,嘻嘻笑着。
“哑巴的孩子不配吃蛋糕。”
周围孩子哄笑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烧得发烫。
而我妈正在不远处的水池边洗衣服,她听见了动静,回头看我。
我也看着她,希望她能像其他人的妈妈那样骂他们。
可她只是看着,嘴唇动了动。
最后她低下头,继续搓衣服。
但是我还是吃到了蛋糕。
虎子说。
“这样子,你叫一声爹我听听,我就给你一块。”
蛋糕真的好甜,我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又一口。
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五岁的我满心满眼还是妈妈,我想让妈妈也尝尝这么好吃的蛋糕。
但是当妈妈知道我为了吃一口蛋糕喊了虎子爹后,她一把摔烂了我的蛋糕,还恶狠狠地踩了几脚。
她瞪着眼,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戳着我的脑袋。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然后用力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拖到爸爸的灵位前强迫我跪下磕头。
我哭得趴在地上干呕,而她却只是站在边上冷眼看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一口蛋糕。
就算现在的我月薪已经可以实现蛋糕自由。
很快,我上小学了。
不知道是谁把我家里的情况传了出去。
小孩子的恶意是最直接的,没有人愿意和我玩,大家都欺负我。
因为我是“没爹的小孩”。
我是“哑巴的女儿”。
没有人可以为我出头。
我跟妈妈说,我不想上学了。
我可以在家里帮她洗衣服,做饭,做手工,实在不行我可以捧个碗出去要饭。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
然后我就被她打了一顿。
你们知道石棉瓦吗?
灰色的一块板状物,像瓦片一样有着波浪的起伏,上面还有一些小刺,比玻璃纤维还要细软。
我小时候的家就是用它搭成的,不防晒不御寒,漏风也漏雨。
妈妈就是用剩下的石棉瓦碎片打我的。
她打碎了好几块。
直到我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哭着喊着我再也不敢了,我会好好读书,我妈才收手。
她抱着伤痕累累的我一起哭,然后在蜡烛的光下,为抽泣的我一点一点挑出石棉瓦的细刺。
你看,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能下这么重的手。
杀人……
她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稀奇的。
2.
下了高铁,还需要转一趟专门的公交才能到我以前生活的小镇。
“莹莹?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公交车微微摇晃着,老同学的嗓音突兀地出现在耳边。
“你也是回来参加许振宇婚礼的?我也好多年没回来了,还怕到时候都是不认识的人怪尴尬的。”
“话说起来,当年要不是你妈棒打鸳鸯,说不定现在就是他和你……”
她适时地住了口,留下意味深长的省略。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单调地向后退去。
灰扑扑的田野,偶尔掠过的低矮房屋。
我恍惚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在课间总是偷偷塞给我水果硬糖的瘦高少年。
那时的我在妈妈的监督下,顺利地考上了县一中。
住校的日子,我感觉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许振宇是县城孩子,会弹钢琴,英语也说得好听,篮球也打得好。
在情窦初开的年岁里,这样的男孩子向来是吸引异性目光的。
我也不例外。
所以在许振宇向我表示好感的时候,我受宠若惊。
我们开始偷偷传纸条。
也会约在周末人去楼空的教学楼背后说几句话。
我第一次用耳机听流行歌。
第一次吃到阿尔卑斯棒棒糖。
第一次喝奶茶。
我的生活中似乎也有阳光透进来了。
直到我和许振宇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时。
隔着铁栏,我看到了校外站着的,怒睁着双眼的妈妈。
她沉默地替我申请了走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小屋子,让我和她同住。
我不想妥协,还是和许振宇偷偷在一起。
但是许振宇受不了多出来的一双眼睛,你不知道这双眼睛什么时候会出现,就那样盯着你。
他向我提了分手。
我难以接受因为妈妈的到来,把我生活中唯一的一丝亮光给熄灭了,我大病了一场,病到忘了好多东西。
我只记得等我身体好转,我妈冷漠地剪去了我的满头长发,绞碎了我仅有的两条裙子。
她只许我穿黑白灰的长袖长裤,以及校服。
最后我还是受到了影响,只考上了一个二本。
现在的我固然可以理解她当时的担忧,可以理解作为一个家长不想让女儿行差踏错的心。
我可以理解。
却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的内心原谅。
在老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我在镇上派出所那站就下了车。
表明了身份后,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面色为难地递过来了一纸文件。
是一份断绝母女关系的文书。
3.
“你母亲情绪很激动,知道我们给你打电话后强烈反对让你回来。”
“她让我出具了一份和你断绝关系的证明,不想让你因为她的事情受到影响。”
“她说让你签字,之后的事情就和你无关了。”
我看着面前薄薄的那张纸,最后那栏打印着母亲信息的地方已经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心头。
她凭什么?
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
什么叫不想因为她的事让我受到影响?
她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一个杀人犯的女儿,难道签了这张纸就能撇清关系吗?
“我能见她吗?”我问。
周律师摇了摇头。
“她拒绝见你。”
“在她见我前,我不会签字。”
我将笔重重摔在了桌子上,转身就走出了派出所。
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竟然忘了最重要的问题。
她到底杀了谁?
离开派出所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是脚步有自己的记忆。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站在了通往家的路上。
十年,这里变了,又没全变。
路修成了水泥地,多了几栋两层小楼,但更多的还是破旧的砖瓦房。
我家那间,是最破的之一。
也许是乡里的帮助,那些不防晒不御寒的石棉瓦已经被拆掉了,换成了砖头房,墙壁也刷了一层水泥。
我站在门口,从钥匙串里翻出那把黄铜色的钥匙,有些生疏地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没有换锁。
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屋里几乎没变。
两张凳子,一张被蚊香烫出黑洞的桌子,一个灶台。
墙上还贴着我小初得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
我走过去,一张一张地看。
“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一等奖”“作文比赛第二名”……
每一张下面,家长签名处,
除了之前摁下的手印,现在都歪歪扭扭地补上了三个字——
王菊英。
然后我注意到,在这些奖状旁边,墙上有一片区域被糊上了报纸。
报纸已经很旧了,但糊得很平整。
我掀开报纸一角。
下面露出来的,是铅笔写的字。
全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她练习了多久。
我突然想到了上大学前和妈妈最后一次大吵。
【你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家长签名永远只会摁手印!你以为自己做的就都是对的吗!】
我站在原地,看着满墙的名字。
然后转身,走进里屋。
那是我和妈妈的房间。
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床和一个旧衣柜。
床上挂着破了洞又用膏药贴起来的泛黄的蚊帐。
而衣柜的门关不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我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找什么。
最后我拉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件冬天的棉衣。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底部,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是个铁盒子。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床上。
这是个月饼盒子,上面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漆已经掉了大半。
盒子没有锁,只是扣着。
我掰开扣子,里面是一沓纸,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捆着。
我解开橡皮筋,拿起最上面一张。
是邮政汇款单的回执。
收款人:陈莹。
时间从我上大学那年至今,每个月一次,金额从500到1000不等。
从未间断。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好心人。
资助我的一直是她,是我的妈妈。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里握着那沓汇款单,脑袋一片空白。
4.
房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脑袋探进来,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
是隔壁的刘婶。
见到是我,她松了口气。
“莹莹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刘婶把我带到她家,给我倒了杯热水。
“刘婶,墙上的字……还有这些汇款单,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捧起掉了漆的搪瓷杯,手心传来的热意让我周身开始回温。
“字?哦是你妈的名字吗?”
刘婶皱着眉,似乎在回想。
“什么时候我忘了,就有一天她来找我家舒舒,比划着说要学写字。我说你都这岁数了,学啥啊。她不肯,就站在我家门口不走。”
“我没办法,就让舒舒教她。她也没学别的,就一个劲练自己的名字,天天练。舒舒给她的草稿纸写完了就在地上划。”
“学会后她就一张一张拿出你之前的试卷,把自己的名字补上去。”
“这些汇款单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妈确实每个月都会去镇上一次。”
刘婶握住我的手,眼中含泪。
“莹莹,你妈这辈子,太难了。”
“你知道吗,你妈本来不是哑巴,是怀你那年家中失火。而她拼命护着肚子喊救命,不小心吸入了火星子,嗓子被烧坏了。而你爸为了救她,冲进火场后再也没出来……”
“她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手里捧着的杯子渐渐凉了。
难怪,难怪每次我提到爸爸,她的眼神都那么复杂。
难怪我喊虎子爹的时候,她会那么激动。
难怪她强迫我在爸爸的灵位前磕头。
“刘婶……”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那她杀的人……是谁?”
刘婶沉默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些不确定。
“说是……王赖子。”
她顿了顿,然后又握住我的手安慰。
“莹莹你放心,你妈肯定不会杀人的,她平时杀个鸡都哆哆嗦嗦的,怎么可能杀人呢!”
“王赖子这个赌鬼打十几年前离开之后就没回过村,这次指不定是惹了什么祸才回来的,说不定是他仇家干的!”
王赖子……
王赖子。
我愣在原地,杯子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这个名字……好陌生。
但是又好熟悉。
我的太阳穴突然开始突突直跳,头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快要钻出来了。
“哎哟快擦擦,别着凉了,你不记得王赖子了?”
刘婶连忙拿起一条毛巾为我擦被打湿的衣服。
“也是,这烂人没什么好记的,那个臭流氓,看到小姑娘就解裤裆露个牙签,我看是早死早好!”
轰!
刘婶还在愤愤不平地絮叨着。
我脑海中笼罩着的那层朦朦胧胧的薄雾破开了。
零星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
高中校园后门的那条小巷。
昏暗的路灯。
落荒而逃的许振宇。
碎花的裙子。
拎着砖头的妈妈。
我想起来了。
我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