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珠灼其华

2025-12-02 20:06:093863

1

刑满出狱那日——

我攥着泛黄的释放文书刚踏出城门,就见妹妹身着银狐毛领的暗纹锦袍立老槐树下。

她将一卷断绝亲眷的书札扔在我面前:

“签了,从此你我姐妹恩断义绝。”

我一笔一划签了字,在她转身的瞬间,我轻声问:

“阿妹,你如今过得可好?”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疏离又淡漠:

“没有你,我过得安稳极了。”

我重重点头,眼眶发烫,却强忍着泪说:

“那就好,那就好!”

1

“我家夫人心善,这一百两银子就当是赏你的,拿着银子赶紧走,以后莫要在联系我家夫人。”

丫鬟语气带着一种鄙夷,我垂下眼。

一百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家过好几年安稳日子,也够一个像她这样的丫鬟挣上十来年。

压下心底的酸涩,我看着这个被我养大的妹妹红了眼眶。

“阿妹如今身份高贵,阿姊为你开心。”

她轻嗤一声,甩袖背对着我,声音却冰冷疏离:

“我能走到今日还是托了你的福,如今你当然满意。”

“你我既已断亲便不再是我阿姊,你也不配。”

话落,她二话不说抬步离开,只留下身后递给我银子的丫鬟在。

看着银票我没有接,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辆紧闭着车帘的华丽马车。

车帘缝隙里,隐约能看到那抹熟悉的银狐毛领,却再也看不到阿妹当年对着我笑时,眼里的星光。

我声音有些沙哑,盯着渐渐消失的马车却异常平静:

“告诉宝珠,银子我不要,只愿她能过的安稳就好......”

丫鬟愣了一下,冷笑一声将银子仍在我的脚边:

“给脸不要脸,我们夫人说了,这钱就是当买断你和她这所谓的姐妹情分。”

银子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闷响,我垂眸看着滚到脚边的那几锭银子,又看了看马车远去的方向,终究是弯腰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熙攘的人群中,叫卖声与闲谈声交织成一片热闹。

无不是在谈论说阿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当邻国以奇技刁难之时当众展露出神入化的双面绣,一针一线织就两国和平。

我垂眸笑了笑。

我阿妹自然是这天底下顶好的女郎。

长街到处是阿妹的话题,满城都在夸她是这大凉的恩人。

一句双面绣,定太平成为了街边的童谣。

那个曾经躲在我身后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了大凉的恩人。

走到长街的尽头,我脚步一顿。

那座青瓦白墙的小院子,曾是我和阿妹相依为命时的家。

如今早已换了模样。

“明珠?你回来了?”

我回头,瞧着对面走过来的老人家愣了愣。

“王阿婆?”

随即快步上去扶住她佝偻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沙哑:“您还记得我?”

阿婆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轻轻地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

“怎会不记得,当年你和宝珠那丫头相依为命,为了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后来我没看到你,听宝珠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明珠阿,你见过宝珠吗?”

我鼻子一酸,望着眼前的老人,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一遍遍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见过。”

老人家笑了笑,叹了口气:

“明珠阿,你为了养大宝珠一生未嫁人,听说宝珠现在是镇北侯的夫人,想必她一定会让你享福的。”

我笑而不语。

我好与不好并不重要,大牢里的十五年折磨早就让我的身体垮的不成样子。

咳疾缠身,畏寒怕冷,连提针绣花都会不受控制的颤抖。

可只要阿妹能安好,我这一身伤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至少死前能看到她这般好——

也算死得瞑目了。

2

那天过后,我独自一人离开的汴京去了曾经向往的江南。

在那里开了一间绣坊,碍于我的手在大牢内受到了重创已经拿不稳针,便雇佣了几个绣娘。

看着绣娘们低头专注刺绣的模样,指尖的银针穿梭如蝶,我的思绪忽然被拉回了阿妹小时候。

那时我家穷的叮当响,只有两亩薄田勉强糊口。

我爹为了给阿弟赚钱娶媳妇,愣是将我阿娘卖给了隔壁村的老头子做妾。

那天阿娘哭的撕心裂肺却无济于事。

临走时她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阿娘攒了半辈子的绣钱和一根磨得发亮的针。

那日她说:“带着你阿妹活下去,不要像娘一样。”

阿娘就那样被阿爹送走了,我和阿妹也没有了娘亲。

可阿弟娶来的媳妇并不是省油的灯,她经常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辱阿妹。

甚至想要更多的银子要我爹把阿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可那时她才七岁,我百般哭泣求着阿爹不要带走阿妹,可他却死不松口。

趁着夜里几人睡着,我带着阿妹离开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靠着阿娘教的手艺将阿妹养大。

那年的冬夜格外冷,我抱着阿妹缩在破庙里,借着雪光穿针引线,手指冻的红肿裂开。

可即便如此,我咬着牙继续绣那牡丹。

一匹帕子能换三个铜板,够我和阿妹能买两个窝窝头。

那时阿妹总用这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她说:

“阿姊,我也想学刺绣,阿姊教教我,我也可帮阿姊换窝窝头。”

我笑了笑,只是告诉她等在她点说。

后来,秀坊的老板犯了事儿被抓起来,刺绣的活计便没有了。

为了生存,我领着阿妹来到了汴京。

也是那时候遇到了尚书府夫人,她看重了我和阿妹,想要我和阿妹进府中当个婢女。

想着阿妹年纪尚小,大户人家规矩多,总归不是那么好伺候,便让她留在了家中。

而我便进府当个婢女,每日端茶倒水、洒扫庭院,只求能挣些月钱,给阿妹买些好的绣线和布料。

一晃五年过去,我从一个青涩的丫头,熬成了府里沉稳寡言的老仆。

而阿妹也长大了,每次休沐回家,总能看见她站在院门口等我。

曾经奶呼呼的小团子,出落得眉如远山。眸若秋水,成了个娇柔动人的美人。

可我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她生的太美,美到扎眼,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又灵动。

我害怕她因为这副皮囊会给她招来祸患,更怕她因为富贵而迷了眼。

每次我都再三嘱咐不要相信男人的话,要保护好自己。

可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来尚书府寻我时撞见了尚书府的小公子,只一眼便沉沦。

可我待在府中多年,尚书府的公子是什么本性我自然是知晓的。

为了不让她被情爱迷失了双眼,我棒打鸳鸯,坚决反对。

可阿妹虽不说什么,我却明白她依旧是不满的。

或许生来她是我带大的,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断绝了关系。

本以为这事就此过去,直到我再一次休沐回家,推开门却愣住了。

阿妹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虽穿着粗布长衫,洗得发白,可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眼神清亮。

让人望之不敢轻慢,竟半点没有寻常布衣的局促。

阿妹见了我,面色红润地将他拉在我面前:

“阿姊,这位是宋公子,也是我心悦之人。”

3

一瞬间,我的心乱到了极点。

那天我没有给那男子留下好脸色,直到他离开后阿妹终于忍不住。

她眼眶红润质问我:

“阿姊,你为什么要对他那般冷漠,宋公子他很好,他教我读书写字,还夸我绣工有灵气......”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跟她如何说。

阿妹还是天真,我在尚书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的腌臜事,人心险恶。

那些看似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背后藏了多少算计和阴狠无人知晓。

阿妹遇到他绝非偶然,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故意与阿妹相识。

为了弄清,我打算调查一番再说。

那天我托了尚书府里相熟的老仆,让她去帮我查查这宋公子的来历。

可当我的画像给到她时,那老仆脸色一愣。

回到家中后,我二话不说为阿妹选了一门亲事。

那日她眼眶猩红,看着我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怨恨,撕心裂肺的向我吼。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为什么还要为我选亲?”

“我不去,这辈子我只要宋哥哥一人。”

那天晚上,阿妹第一次挨了打。

我压着心底的难过,命令性的让她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与那男子断绝关系。

若是她不愿,那我便要杀了他。

阿妹浑身一震,捂着脸的手猛地垂下,眼神里的怨恨渐渐被绝望取代。

她死死咬住唇,沙哑的嗓子:“你好狠的心.......”

说完,她转身冲进了屋里,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留下我独自站在院中。

任凭冷风刮过脸颊,带走眼角的湿意。

那之后,阿妹没有在提起姓宋的那位公子,顺从地接受了我为她安排的亲事。

可成婚的一月前,姓宋的男子娶了妻。

那日我休沐带着阿妹去选嫁妆,她亲眼看着他抱着一个女子送上了花轿。

我侧过头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我明白她不愿,可我也不会让我疼爱多年的阿妹坠入地狱。

宋家并非良善之人。

即便是恨,我也绝对不允许阿妹被人欺负。

4

阿妹成亲那日,我亲自送她上了花轿。

可她脸色却很难看,我却没有犹豫将她推了进去。

谢家虽然是大户人家,可却从没有纳娶妾的先例,一生只有一个妻。

而这婚约是我曾意外救下谢世子而换来的。

他为人正直,偶然间我看到他看向阿妹的眼神我便明白,他是喜欢阿妹的。

女子年芳十六若不成婚便会被官府强行婚配。

如今阿妹已经到了及笄之日,而我已经超了十六。

若不是每年靠着尚书府里发的银两,用这银两太打发,恐怕早就嫁人。

我害怕有一天我不在她的身边,她太单纯了。

为此,我求镇北候世子若是感谢救命之恩便用以身相许的代价来还。

他得知那个女子是阿妹时,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再后来,阿妹虽然和世子不亲近,可却也是相敬如宾。

我明白她心里还是有姓宋的那位。

而我怕的也来了,宋祤那日来找阿妹,拉着她的手要带他走。

那日恰好我休沐,买了阿妹最喜欢的糖酥前去看她。

入目的便是他们拉拉扯扯的画面。

看着侯府侍卫往这边前来,我下意识推开了阿妹,一把揽住了宋祤。

阿妹被我推的踉跄,她眼中带着不可思议打量着我和宋祤。

张了半天的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可那双红头的额眼睛还是让我知道,她很伤心。

宋祤蹙眉刚要开口,我却连忙拽走了他。

第二日,阿妹难得主动来寻我,那日她神情疏离:

“你不让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我抿了抿唇,看着不远处的马车,坚定的道:

“对。”

“我养你这般大,把他让给我,不为过吧?”

那日她讥讽地笑出了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离去。

在那之后我听说她和世子关系很好,不仅如此还有了身孕,只是唯独的她恨我,也不愿意见我。

唯一不同的是,宋祤再一次想要来找她时被我拦住。

争执间,我用发簪刺穿了他的脖颈。

他倒在了镇北候府的大门前,而阿妹跑出来的那一刻,所见的便是我刺向宋祤脖颈的那一刹。

那天她恶狠狠地将我推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冲我喊。

“为什么你得到的都不珍惜,为什么!”

“沈明珠,我恨你。”

我默默地将缩回要伸出去的手。

如今没有人来打扰她,我便可以放心。

我养大的姑娘自然该快快乐乐的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