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结束那场战役,我失去右腿的第五年。
我和前男友重逢在大使馆的慈善晚宴。
彼时他牵着女儿和怀孕的妻子,是荣誉满身的战地英雄。
而我为宾客添茶倒水,长裤下的假肢若隐若现。
演讲途中,我们无意间四目相对,却又各自移开。
直到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
“苏清,我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
我没有抬头,只是把斟满的红酒递过去:
“嗯,没关系。”
他把我推向枪口的那一刻,我曾发誓要让他血债血偿。
可时过境迁,幻肢痛折磨了我一年又一年。
他那迟到的愧疚,对于一个只求活着的人来说。
早已失去了价值。
1
仲柏淮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干脆地接受他的道歉。
手指微微一颤,红酒杯摔到地上。
他下意识弯腰,却被人叫住。
“仲先生您别动,这怎么能是您干的活?”
我扶着桌面,右腿后撤,缓慢而笨拙地蹲下身。
开始收拾这一地狼藉。
很多人跑过来,或是关心他或是数落我。
他呼吸乱了,语气有些急:
“是我没拿稳,和她没关系。”
同事陆景扶起我,拉着我鞠躬:
“不不不,这怎么能是您的错,是我们不够专业。”
“苏清,快道歉!”
昂贵的皮鞋往前一步,他想拦住我。
但我已经开口: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给您添麻烦了。”
直起腰后,陆景为我解围,推我去备餐区打扫。
但不久后仲柏淮跟了进来。
他看到我裤管下别扭的褶皱,不忍的别开视线:
“我解释了,不是你的错。”
我站直,点点头:“谢谢。”
他用力握了拳,后又松开:
“我朋友公司缺人,工作内容很轻松,你要不要……”
“谢谢,但我暂时不打算换工作。”
我平静地打断他。
仲柏淮怔了怔,自嘲地低下头:
“也是,你怎么会接受我介绍的工作。”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礼貌微笑着:
“仲记者,我该工作了。”
他大概还想说些什么。
可话到嘴边,也只有苦涩的一个字:
“好。”
陆景和仲柏淮擦肩而过,进门后问我:“他为难你了?”
我摇摇头。
陆景这才松口气。
“我就说嘛,仲记者那么善良。”
见我还是不说话,他以为我不认识仲柏淮。
兴致勃勃介绍起来:
“前些年可怕的雾山战役你知道吧?”
“那次就是因为仲记者报道了战争孤儿的惨状,才迫使两国停战,挽救了无数个家庭。”
“像他这种战地英雄,如今婚姻幸福也是善有善报。”
我敷衍两句,去屏风后换下衬衣。
然后拧开水龙头,冲洗袖子上的红酒渍。
这东西时间久了,洗不掉。
刚和仲柏淮分手那两年,幻肢痛和创伤后应激障碍让我无法入睡。
就算吃下安眠药勉强睡着,也会不受控制地做梦。
每做一次,我就在墙上画一道线。
我做了二百三十二次梦。
在那场血肉横飞的战役里,我被仲柏淮推了二百三十二次。
每一次我都会尖叫着问他——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不是爱我的吗。
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结果到头来,你只想让我自己去死对吗。
梦的最后,他抱着另一个女人,离我越来越远。
我挣扎着从他的背影里醒来,然后哭泣到天亮。
后来我学会了喝酒。
从早喝到晚,红的白的啤的来者不拒。
喝到出租屋都是洗不掉的酒渍,喝到酒精中毒进ICU,又因为没钱交房租而露宿街头,也不肯停。
因为只有喝到烂醉,才会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要么死于酒精,要么死于贫穷。
直到真的经历一次濒死,才明白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对仲柏淮的怨恨,对战争的恐惧,对残疾的自卑,都不如好好活着。
身后陆景还在聊:
“刚才有宾客问你的右腿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清楚。”
我淡淡回应:
“雾山战役时被枪打中,后来截了肢。”
陆景猛地吸了口气:
“你?参加了战役?你以前是军人?”
“我是战地记者。”
“啊,那你怎么不认识仲记者?”
“认识。”
我低下头,手掌覆在大腿残端,揉了揉。
“他是我前男友。”
陆景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
“前男友……为什么分手,吵架了?”
没有吵架,更不是好聚好散。
而是两国停战那天,我遍体鳞伤从战俘营里逃出来。
却刚好见证他单膝跪地,向另一个女人浪漫求婚。
我听见他说,你我不负,同生共死。
他还说,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仲柏淮,我这条命是你的。
可明明,这些话他也曾对我说过啊。
2
八年前,我刚被调到雾山战役做战地记者,就被派去前线。
战火纷飞中,我看到一个男人为捕捉镜头,没注意前面就是爆炸点。
我拼死把他拽回掩体,下一秒,原处被火光吞没。
气浪袭来,他颤抖着抱住我:
“是你救了我。”
我第一次被异性拥抱,有些尴尬地推开:
“这不算什么,换做别人也不会放任你不管……”
可他目光灼灼,两手按在我的肩膀:
“没有你,我刚刚就被炸死了。”
“我仲柏淮这条命,以后任你差遣。”
我在他坚定的注视里,情不自禁红了脸。
没过多久,我和仲柏淮成了记者组里最负盛名的情侣档。
他负责文字记录,我负责拍摄录音。
我们配合默契,永远冲在最前线,以最快的速度审稿发稿,记录历史,传播战争的真相。
但做战地记者,光有默契是不够的。
有次拍摄过程中,我们被人错认成敌方。
枪口齐刷刷对准我们的脑袋,稍有不慎就会当场牺牲。
是仲柏淮咬牙挡在我面前,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展开国旗。
那一枪擦过他的额角,鲜血像水一样往下流。
我吓得忘掉呼吸,想去给他擦血。
可他的手太大了。
大到单手就能圈住我两只手的手腕,死死攥着,不许我离开他的保护范围。
那天晚上他高举国旗,一路带我逃到营地。
直到看到同事,仲柏淮才卸了力,直挺挺倒在地上。
我哭着大喊军医救命,手里不停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血。
那一枪,让他的额角缝了八针。
醒来前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睁开眼看到我,才惊魂未定地把我搂进怀里:
“还好我没失去你。”
“苏清,答应我,我们同生共死,谁都不能先离开。”
红酒渍冲不掉,我干脆滴上洗涤剂搓洗。
陆景倚在旁边,有些迟疑着问我:
“因为你救了他一命,他又救了你一命。”
“所以你们两清,就分手了?”
我无奈笑笑:
“这种事哪能两清。”
“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救命恩人,更何况我们在冲突最激烈的核心区域。”
后面两年里,这种事还在陆续发生。
两军交火、轰炸,甚至疾病感染,我们几乎都经历过。
每次我们都险象环生,却又逢凶化吉。
或是我豁出命救他,或是他拼了命救我。
最后究竟是谁救的次数多,谁欠谁的命,都算不清了。
其中我们最接近死神的那次,是一方的反叛军发起暴乱,把我们抓回去当人质。
他们不认我们的国旗,只想要钱。
可他们炸了一座山,导致同事送赎金耽搁两小时,他们暴怒之下,冲我们挨个开了一枪。
那次,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剧痛让我精神恍惚,只感觉到仲柏淮爬过来,我们紧紧攥住了彼此的手。
他说:
“苏清,如果我们能活下去,我们就结婚。”
“如果活不了,下辈子我还会找你,我要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
听到这里,陆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红着眼眶重重叹气:
“之前都是你们互相拯救,那一次倒真的成了同生共死。”
我把洗干净的衣服挂在窗边晾衣杆。
寒风吹进来,白晃晃的衬衫像极了我从那次昏迷中醒来时,看到的白以宁的白大褂。
“后来我睁开眼的时候,仲柏淮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死命抓着白以宁的手,说,是你救了我。”
陆景愣了:“白以宁,不就是……”
“嗯,仲柏淮的现任妻子,雾山战役的英雄军医。”
“英雄与英雄,是不是很般配?”
3
被绑架那天,我中枪的位置在小腹。
但仲柏淮的枪口离心脏很近,再耽搁半小时就得死。
同事说,是白以宁就地建起手术室,顶着炮火声为他取出弹壳,救了他的命。
临时手术室没有麻醉,仲柏淮在剧痛间恢复意识,看到了白以宁那件染血的白大褂。
或许是命运使然。
这次事故让白以宁成了在危难之间,也要挽救同胞性命的英雄军医。
而又因为我的相机放在仲柏淮包里,他被认定成记录反叛军罪行的第一人,成了战地英雄。
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仲柏淮还在战地医院。
他在睡梦中,就和白以宁一起登上了国家报刊的头版头条。
后来他苏醒,马上去主编办公室。
他义正严词解释,说报道素材都是我拍的,旁白录音都来自于我,表彰名单上理应加上我的名字。
主编满口答应。
只是几天后我被派去更远的营地驻扎做报道。
主编很忙,也没顾上。
等我再回总营地,已经是半年后。
我心急如焚地跑去找他,却听说仲柏淮在白以宁的悉心照料下,已经康复了。
这半年里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小广场上,他和白以宁正在分享那次绑架案的惊心动魄。
他说所有素材都是他冒死拍下来的,说枪口打中他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如何把证据送出去。
说感谢白以宁,救了他的命。
白以宁是后调去的,我和她很少交流。
那天是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
她的五官坚韧而姣好,两颊有一对酒窝。
与仲柏淮对视时,她笑得灿烂如太阳,眼里好像在发光。
仲柏淮目光灼灼,对她说:
“是你救了我的命,以后我只为你而活。”
陆景又是一拳锤在桌面:
“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你没去问他吗,问他还有没有良心!”
我沉默良久,才摇头:
“他们的演讲还没结束,反叛军就攻到总营地。”
“我们被冲散了。”
“再见面那天,我刚写完战争孤儿的报道。”
那是极其恐怖的半年。
每天都会有同胞被杀的消息,同事们死伤半数,主编也牺牲了。
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想不到怨恨情爱,只想趁还活着,把更多的战场新闻传回去。
但我没想到我刚写完一篇报道,前来辅助的会是仲柏淮和白以宁。
他们成了新的情侣搭档。
记者与军医,英雄与英雄。
那时候我已经两天没吃没喝,写完稿子后一直在恍惚。
见到他们,我怔了半晌。
仲柏淮却皱了眉: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战地英雄的事?我已经向主编提出追加表彰,你还要我怎么样!”
白以宁叹着气:“苏清,你好歹是个记者,先办正事好吗。”
我愣了神,不知怎么脱口而出: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仲柏淮有刹那的心虚,他低头看着我笔记本上的稿件,不敢与我对视。
语气却理直气壮:
“你别误会,以宁救了我的命,我不能忘恩负义而已。”
突然间,一个反叛军举着长枪,对准我们:
“不准动,举起手来!”
我咬住嘴唇,盯着那黑漆漆的枪口,迅速思索对策。
可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一只大手按在我后背,猛地推了出去。
“苏清,对不住了。”
4
枪声石破天惊,子弹正中我的右腿。
冲击力让我不自觉地转过身,赫然看到仲柏淮一手抱着笔记本,一手将白以宁护在身后。
他的手真的很大。
大到能单手握住白以宁的两只手腕。
大到我右腿中弹,后背却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是冷的。
“他疯了吧,他不知道你落到反叛军手里会死吗!”
“大概,应该是知道的吧。”
不然他不会趁着反叛军来抓我,大手把白以宁搂在怀里,带着她飞速跑走。
甚至,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就那么离开了。
陆景气得在够呛,非要现在就冲出去,把仲柏淮的恶劣行径昭告天下。
我揉着大腿残端,淡淡开口:
“没必要,我早就不在乎了。”
“现在,我只想活着。”
被抓回去后,我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折磨。
他们生生拔出我右腿里的弹壳,将我捆在石架上严刑逼供,想套出我方的军事机密。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把各种刑具用到我身上。
长鞭,木炭,又或是拳打脚踢。
最狠的一次,是他们找来十几个男人,要轮番奸污我。
我绝不能受这种侮辱,于是偷偷藏下刀片,拼死逃出战俘营。
却看到路面两边都是停战的横幅。
雾山战役结束了。
促使两国停火的原因,是一篇战争孤儿的报道。
记者:仲柏淮。
联合撰稿人:白以宁。
他们又成了英雄。
强烈的冲击让我晕头转向,不远处突然响起欢呼声。
今天是战地英雄仲柏淮,向英雄军医白以宁求婚的日子。
我扶着墙瘸腿找过去,看到他单膝下跪,向白以宁庄严宣誓:
“你我不负,同生共死。”
我发了疯,冲过去想要讨个说法。
为我的报道,为我们的爱情,为他的誓言。
但仲柏淮率先看到我,他眼里闪过震惊与慌张,急忙喊来保安,将我赶了出去。
保安帮他稍了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以后各自珍重。”
在没人的角落,白以宁找到我。
她抚着小腹,眼神冰冷:
“苏清,如果你把那些事说出去,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变成孤儿。”
“和你拍下的,那些死状凄惨的战争孤儿一样。”
陆景哽咽了:“后来呢?”
后来……
我截了肢,散尽家财安上最普通的假肢,又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
再也无法拍摄写稿,一听到鞭炮声就会发抖恐惧。
再后来,我靠酒精麻痹自己,想着就这么死了算了。
直到有次酒精中毒严重,濒死时,我恍惚间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灵魂漂浮在病房,看着一屋子医生护士,为了我这条没有意义的生命,而拼尽全力。
有个女孩学医后第一次进手术室,就是我的截肢手术。
当时她握着我的手,说没关系,等安上假肢你就和正常人一样。
现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给我注射药剂的手却丝毫不抖。
她在喊我的名字。
“苏清,你不准死,今天是我生日,你不准在我最重要的日子里死去!”
这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也不想死了。
我得活着,给这个女孩过生日。
宴会场里响起音乐声,慈善晚宴结束了。
陆景带我回家。
车子停在楼下,我们走进楼道,声控灯照亮了家门口蹲着的人影。
仲柏淮穿着那身精细剪裁的高档西服,抬头看我时眼眶泛着红。
他说:
“苏清,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