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侯府真千金,却活得像假千金妹妹的影子。
她闯的祸,我来担。
她犯的错,我来罚。
妹妹赌气剪碎了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事布防图,
太子当即罚我跪在雪中替她思过。
清冷权臣侧身避开我的目光,算是默许。
小将军更是将披风裹在妹妹身上,对我皱眉:“你就不能懂点事?”
后来边关告急,需宗室女和亲。
金殿上,妹妹跪地泣诉:“臣女愿为陛下分忧,只是……”
她含泪望向太子三人,未尽之语引人怜惜。
满殿沉寂之际,我走出人群,伏地叩首。
“臣女愿往。”
可向来沉稳自矜的他们却慌了神。
太子当众撕毁和亲诏书,权臣跪请收回成命,小将军攥住我的手腕要说带我私奔。
而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想再当别人的影子了。
1
当太子等人闻讯赶来时,八百里加急的布防图已经变成了一地的碎屑。
陆晚脸色煞白,颤抖着松开剪刀,眼眶发红。
“太子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她怯生生拽住萧景玄的衣袖,“是姐姐非要与我打赌,我一时情急才……”
“若是坏了军情,晚晚愿以死谢罪。”
她作势便要扬起剪刀,却被太子轻轻握住手腕。
“莫怕,不过是幅旧图,孤明日让兵部再绘便是。”
待他转身看向我时,眼底的温存尽数散去。
“陆清辞,你去殿外跪着。”
萧景玄的声音丝毫不带商量的余地。
“既然你这般喜欢争强好胜,那便好好想想,什么叫顾全大局。”
听见他的话,我只觉得好笑。
陆晚犯错,凭什么让我去殿外跪着受罚?
这算什么道理?
我仰起脸挺直了腰杆。
“殿下明鉴,三日前是妹妹自愿与我打赌,如今她毁图泄愤,为何受罚的人是我?”
萧景玄依旧垂着眼眸,周身不怒自威。
“孤最后说一次,是你自己出去跪着,还是孤让人教你怎么跪?”
殿外大雪纷飞,两名带刀侍卫已立在汉白玉阶前。
我转向谢云止。
“谢大人最重律法,难道您也觉得此事是我的错吗?”
一向清风霁月的权臣侧身避开我的目光,嗓音微滞。
“此事太子殿下即已裁决,臣无异议。”
我的内心一阵酸涩。
“卫铮,你呢……你从小在战场上长大,布防图对大雍来说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连你也要帮她吗……”
卫铮正脱下貂裘替陆晚披上,听见我的质问,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清辞,你能不能懂点事……”
“晚晚都说了她不是故意的,而你身为姐姐不加以管制,这错你该罚。”
“趁殿下还没动怒,你赶紧去跪着吧,不久后我自然会替你向殿下求情。”
他叹了口气。
我缓缓环视过眼前四人。
萧景玄垂眸抚弄着玉扳指,谢云止静立如青松,而卫铮的手仍牢牢护在陆晚肩头。
“不必。”
我转身走向殿外。
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音,跪下的瞬间,风雪裹着往事扑面而来。
我是侯府流落民间的真千金,从小一直在乡下生活。
七岁那年,我被领进忠勇侯府。
当母亲看见遍体鳞伤的我时,第一反应是把陆晚往怀里藏了藏。
“晚晚别怕,娘亲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娘亲最疼的还是你。”
她柔声哄着陆晚,甚至没有再看我第二眼。
身旁丫鬟婆子们投来的目光扎得我浑身窘迫。
我低下头,看到的却只有自己裂口的布鞋。
我突然明白。
这朱门绣户里,早就住着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
我与萧景玄三人便是在那时相识的。
或许是沾了陆晚的光,或许孩子的天性就是如此。
我性格虽与他们不同,但他们倒也愿意带着我一起玩。
只是每次玩闹时,萧景玄总会先陪在陆晚身边。
待她闹完了,才踱到我身旁,问一句“可还习惯”。
谢云止分点心时,也总是先让陆晚挑,待她挑完才将剩下的递给我。
踏春游玩时,卫铮习惯扶着陆晚的手教她投壶,看到我时,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
“那边有弓箭,自己试试。”
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好像霸占了妹妹的东西。
那之后有大半个月,我总借口描红躲着他们。
可没想到他们三人竟齐齐堵在女学门口。
“北狄新呈了岁供,有好多新鲜玩意,你要不来孤就把它们赏给别人了……”
“城南的桃花开了,要一起去看看吗?”
“赤兔马生了一匹小马,我给你留着呢……”
三人说完便别开脸。
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一个摩挲枪柄。
我望着他们别扭的侧影,心头漫上的暖意,以为他们真的接受我了。
直到许久以后我偶然听见侍女们闲聊。
才知陆晚那几日总蹙眉说“姐姐不在,连投壶都无人喝彩了。”
他们递来的台阶,不过是怕真正的明珠失了陪衬。
2
夜深了,风雪也渐渐停息。
我撑着冻僵的腿和膝盖试图起身。
廊下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满地凌乱的脚印证明先前的喧嚣。
“陆姑娘。”
谢云止的声音突然从门边传来。
他不知已立了多久,官袍下摆沾着未化的碎雪,掌中捧着的手炉热气腾腾。
“雪夜路滑,可需同行?”
他将手中的炉子递来,神色似有怜悯。
我抬手拂开氤氲白雾,任由寒意刺骨。
“多谢,不劳烦大人了。”
我侧身绕过谢云止,冻僵的膝盖险些让我栽进雪堆。
“阿辞!”
谢云止想来扶我,被我一把拍开。
我没有回头,依旧往前走。
身后,他的呼唤逐渐被风声撕碎。
我一直都知道,谢云止不喜欢我。
我性子直率跳脱,不守礼法,而谢云止向来视礼法规矩为立身之本。
更不用说谢云止曾经还呈过陆晚的情。
那年他因直谏被先帝廷杖,是陆晚跪在雪地里替他求来御医。
谢云止想偿还陆晚的救命之恩,却不巧让我承担了这一切。
不久前的诗会上,陆晚的诗稿沾染了墨水。
她泪水盈盈,一口咬定是我干的。
“方才只有姐姐靠近过书案……”
“姐姐,你若怕在诗会上出丑,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呀,我一定不会让姐姐一个人难堪的,为何现在要这么对我……”
谢云止拾起污损的诗稿,目光在墨迹上停留片刻。
“不过是意外。”他抬手,将诗稿投入一旁的火盆。
灰烬腾起,他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
正正好遮住了陆晚身上掉落的墨锭。
“陆姑娘若喜欢这首诗,谢某愿代为重录。”
我看着谢云止亲手毁去证据,看着他为假象作伪证。
原来清正端方的谢少卿,也会为还恩情,向自己的原则低头。
当夜我叩开他书房门,将拾到的墨锭放在案上。
“谢大人今日可曾看见?这墨锭是陆晚身上掉落的。”
谢云止正在临帖的笔尖一顿。
“即便证据确凿,你非要追究到底不成?”
烛火摇曳着他清俊的侧脸。
“阿辞,遇事当先自省,而非咄咄逼人。”
原来他都什么都知道啊……
知道墨锭的来历,知道谁在说谎,更知道自己在包庇什么。
我自嘲地笑了笑。
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顿时化作了齑粉。
3
我独自一人走回了侯府。
侯府外,卫铮正扶着陆晚踏下车凳。
他抬头望见我,眼底倏然亮起星辰,隔着呼啸的风声高声喊我的名字。
“阿辞!”
小将军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奔来,亮出怀中食盒。
“我与晚晚逛遍西市,特意给你带的……”
他献宝似地揭开盖子。
“你最爱吃的名食楼栗子糕,这回可别说我偏心了……”
“啊!铮哥哥!”
陆晚忽然惊呼一声。
卫铮急忙回身查看。
食盒从他指尖滑落,糕点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待扶稳了陆晚,卫铮又转身朝我走来。
“有些可惜,无妨,我下次再给你买就是。”
“阿辞,西郊马场新到了几匹良驹,三日后我们……”
卫铮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我被血渍浸透的裙裾上。
“你……你没事吧……”
他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慌乱。
“我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太子让你跪的时候,我以为顶多半个时辰就完了……”
他盯着我膝盖上的血迹,眼中满是无措。
“要是知道他们真让你跪到见血,我当时说什么也得阻止……”
陆晚轻轻拉住卫铮的衣袖。
“铮哥哥,外面凉,我们快送姐姐回去上药吧。”
她转头看向我时,眼底含着恰到好处的泪光。
“姐姐莫怪铮哥哥他们,要怪就怪我……”
“若不是我赌气,也不会害得姐姐成现在这样……”
我平静地看着两人,心中如若止水。
“无事,这段时间我哪也不去,不用再来找我了。”
目光掠过卫铮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转身踏上石阶。
“卫小将军,请回吧。”
我与卫铮相处近十年,知道他性格奔放,说话直率,心中藏不了什么事情。
其实卫铮一开始对我的态度并不友好。
他将陆晚视为需要呵护的柔弱妹妹,觉得都是因为我,陆晚才会陷入这种尴尬的处境。
初次见到卫铮时,他正在院子里陪陆晚放纸鸢。
“晚晚再跑快些!”
男孩追在女孩身后,仰头望着那只纸鸢,笑得露出两颗虎牙。
陆晚跑着,丝履不小心陷进泥里。
他立即单膝点地,用自己的袖口仔细擦去她鞋面的污渍。
“我们晚晚的绣鞋可不能脏。”
我与他们不熟,只能坐在一边编花环。
卫铮瞥见我编好放在廊下的花环,抬手将它拨到了一旁。
“别搁这儿,容易绊着晚晚。”
4
后来我们相熟了,机缘巧合下再次提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卫铮脸色一红,消失了片刻。
稍后他回来了。
“伸手。”
他别扭地递来一个花环,藤蔓每个接头处都反复缠绕了三四圈,像是有人笨拙地和这些枝条较量了许久。
“我练了三个月,但是目前只能编成这样……”
“等下次……下次我给你编个更好的……”
他神情恳切,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
最后让我看清卫铮的,是在那次马球会上。
当时陆晚为了表现自己,策马直直冲向危险区域。
我下意识冲出去救下了陆晚,自己却垫在了最下面。
卫铮见状,第一时间冲过去扶起了陆晚。
“晚晚别怕,我在这……”
他将陆晚搂在怀里,待确认她无事后,才回头对我厉声斥责。
“你既不懂骑术,何故逞强?险些连累了她!”
我捂着摔坏了的半边手臂,仰起脸与卫铮辩论。
他才知道我与陆晚一同坠马,是为了避免出现更严重的后果。
卫铮当天策马去了三百里以外的城池,专门带来了奇珍异宝向我道歉,并发誓再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只可惜,他食言了。
我让人备水沐浴,希望能洗去一身的寒气和脑海中这些不好的记忆。
快入睡前,我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个白瓷药瓶。
瓶身下压着张金笺,上面的笔迹分外熟悉。
“雪地久跪,当用此药。”
是萧景玄留下的。
与卫铮和谢云止不同,萧景玄一开始就待我极好。
我甚至还曾以为他是世间待我最好的人。
我初来京城那年,因乡音遭人嘲笑。
是萧景玄当众斥责了那些世家子弟,又在之后悄悄教我官话。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指尖轻点我鼻尖。
“莫理那些闲言碎语,他们生活无趣,只会靠欺负人取乐。”
我望着他的眸子点了点头。
之后我染了风寒,但因母亲忙于照顾妹妹,没有得到医治。
萧景玄冒雨从宫里跑来,给我带了满满一捧的杏花糖,又叫了大夫替我看病。
“阿辞,母后说过,吃了这个风寒就能好,你可得快点康复。”
我天真的以为这是独属于我的特权。
直到那次宫廷宴会上,陆晚“失手”打碎了皇后赐给我的玉簪。
萧景玄当即温声安慰陆晚,转而对我收敛了神情。
“晚晚自幼在侯府长大,心思纯善,你莫要为难她。”
“这簪子,孤会让人送个一样的给你。”
言语间,似乎已经认定了我会怪罪陆晚。
从那后,我便与萧景玄生了罅隙。
我不再主动寻他,起初他并未察觉,照常命人给我送宫里的点心。
直到发现食盒被原封不动退回,才来侯府找我。
“陆清辞,”他在长廊拦住我。
“你闹什么脾气?”
我只垂眸福身,一丝不苟地行完了礼。
“参见太子殿下。”
他怔怔愣在原地,眸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之后,他仿佛变了个人,处处与我作对。
我插的花他说俗不可耐,我作的策论他批注有伤风化,连我救济灾民他都冷笑沽名钓誉。
今日他让我罚跪,实际也只是想逼我低头。
可我不愿开口,也不愿求情。
世人都羡慕我锦衣玉食,但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做侯府的女儿。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骑着马跑遍天下,看过江南的花,吹过塞北的风,一生潇洒自由。
晨光刺眼,我被丫鬟摇醒。
“小姐?小姐?夫人有急事,正在等着你呢……”
我虽疑惑,却还是披衣匆匆赶往母亲卧房,只见梳妆台前摆满了珠翠。
母亲按着我的肩在镜子前坐下,她拿起一支金步摇比在我鬓边,笑容带着罕见的温柔。
“自从你来到侯府,就没见你戴过那些首饰,我们清辞也该好好打扮了。”
她仔细为我描眉点唇,可画着画着,眼眶却倏然泛红。
母亲放下螺子黛,牵起我的手。
“昨夜北狄递来了和亲国书,明日陛下要选一宗室女和亲出嫁,若选中了你妹妹……你定要……”
她的泪落在我的手背。
“娘知道对不起你……可晚晚那身子,若是去了北狄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
“就当是娘求你……再护她最后一次……”
听闻北狄的首领是一位极其血性的狼王。
他喜怒无常,常用雷霆手段,年纪轻轻便斗倒了自己的兄弟与叔叔,周边的子属国皆对他跪拜臣服。
可我却好像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出路。
我望着母亲的脸点了点头。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