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登九重阙,妾做路边骨

2025-11-26 15:23:335011

1

谢珩从岭南回京复职后,最恨我贪得无厌。

前几年,每逢冬日,我都会去相府门口堵他。

他一边骂我下贱,一边像打发乞丐般把银票砸进雪地里,让我滚。

到了第五年,我没去。

谢珩以为金钱攻势奏效,终于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冬至那日,大雪,他为博“贤相”美名,在城门口设棚施粥,接济流民。

就在他接受万民跪拜时,一个小乞丐挤过人群,把一只破碗递到他面前。

那是我们的女儿。

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怯生生地拽住谢珩锦绣华服的衣角,小声哀求:

“大官人,你能不能帮帮阿娘?她这次真的不要钱了。”

“我推了她好久,想叫她起来喝粥,可是晃了一下……”

“她的头,就掉下来了。”

1

谢珩脸上的笑意在看清那只碗时僵住。

碗里剩着半个发黑的馒头,散发着酸腐气。

他低头,视线落在拽着他衣角的那只脏手上。

那只手生满冻疮,黑泥嵌在指甲缝里。

谢珩拧眉,猛地一挥袖子。

岁岁身子轻,被他一甩,跌进雪堆。

“哪来的野种,滚开!”

谢珩没多看她一眼,只顾着拍打衣角。

岁岁从雪地里爬起来,顾不上擦脸上的雪。

她重新举起那只碗,踮着脚尖往谢珩面前送。

“大官人,求求你,阿娘真的不动了。”

“她不吃东西,头也安不回去。”

周围等着领粥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

谢珩的侍卫拔刀上前驱赶。

我飘在半空,冲过去想挡在女儿身前。

我想喊,想推开那些侍卫。

可我的手穿过了刀刃,穿过了岁岁的身体。

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侍卫的刀柄砸在岁岁背上。

岁岁痛得蜷缩起来,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碗。

谢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勾起嘲讽。

“许清欢教你的?为了要钱,连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

“头掉下来了?怎么,她是用纸糊的吗?”

岁岁听不懂他的嘲讽,只知道他在提我。

她仰起头,那双像极了谢珩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不是纸糊的,流了好多血,红红的,都冻住了。”

“大官人,阿娘说你最有钱。”

“你能找大夫把她的头缝上吗?”

谢珩眼底闪过厌恶。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揉成团,砸在岁岁脸上。

“拿去!告诉你娘,别再玩这种恶心的把戏。”

“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让人打断她的腿!”

银票落在雪地里。

岁岁愣了一下,没有去捡。

她只是执着地举着碗,声音带着哭腔。

“阿娘不要钱了……以前要钱是为了给我治病。”

“现在我不治了,求求你救救阿娘。”

谢珩耐心耗尽。

他给身后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把这小叫花子带回去。”

“我倒要看看,许清欢能躲到什么时候。”

管家上前,一把拎起岁岁。

岁岁拼命挣扎,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的碗!那是给阿娘盛粥的!”

她哭喊着,双脚在空中乱蹬。

谢珩看都不看一眼,转身走上马车。

“回府。”

我飘在马车顶上,看着被管家粗暴塞进后面板车的女儿。

她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城门方向。

那里,是乱葬岗的方向。

也是我尸体所在的地方。

谢珩,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吗?

2

相府内,地龙烧得正旺。

谢珩脱下大氅,随手扔给丫鬟。

他坐在太师椅上,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管家把岁岁扔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上。

地毯是波斯进贡的纯羊毛。

岁岁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缩着脚不敢踩实。

她赤着的小脚上全是冻疮,有些已经溃烂流脓。

血水渗出来,滴在地毯上。

谢珩瞥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脏死了。”

他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桌上,发出脆响。

“许清欢人呢?还不滚出来?”

岁岁跪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几乎埋进地毯里。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谢珩。

“阿娘……阿娘在城门口的雪堆里。”

“她起不来,大官人,你去接接她好不好?”

谢珩冷笑一声。

他站起身,走到岁岁面前,用靴尖挑起她的下巴。

“还在演?许清欢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是不是就在门外等着?等着我心软,好登堂入室?”

岁岁被迫仰着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发鬓。

“没有……阿娘真的动不了。”

“我也推不动她,她好重,硬邦邦的。”

谢珩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岁岁疼得小脸煞白,却不敢叫出声。

我冲过去,想推开他的脚。

我想咬他,想抓花他的脸。

可我只是个灵魂。

我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发出一声声无声的嘶吼。

谢珩,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嘴还挺硬。”

谢珩收回脚,嫌恶地在干净处蹭了蹭。

“既然她不出来,那你就饿着。”

“我倒要看看,是她心狠,还是我心狠。”

他拍拍手,丫鬟端上一桌珍馐。

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还有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香气弥漫在整个大厅。

岁岁咽了口唾沫,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为了给我凑买棺材的钱,她把好心人给的馒头都卖了。

自己只喝雪水充饥。

谢珩坐回桌边,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

“想吃吗?”

岁岁盯着那块鱼肉,点了点头。

“想吃就叫你娘出来。”

谢珩把鱼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只要她出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承认自己是贱人。”

“我就让你吃个饱。”

岁岁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阿娘不是贱人。”

“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谢珩脸色一沉,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不识抬举!”

“来人,把这桌菜都倒去喂狗!”

“让她看着!”

几个家丁走进来,端起盘子往外走。

岁岁急了,她爬过去抱住家丁的腿。

“别倒!别倒!”

“给我一点,就一点点……”

“我不吃,我给阿娘留着。”

“阿娘也没吃饭,她肚肚扁扁的。”

家丁一脚踢开岁岁。

盘子里的菜汤泼了岁岁一身。

滚烫的汤汁淋在她满是冻疮的手上。

岁岁疼得浑身抽搐,却顾不上擦。

她趴在地上,用手去抓那些掉在地上的残渣。

往嘴里塞,又往怀里揣。

“这是肉……阿娘最喜欢吃肉了……”

“我不吃,我都留给阿娘……”

谢珩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错愕。

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厌恶。

“许清欢真是疯了,把孩子教成这样。”

“跟狗抢食,丢人现眼。”

他站起身,不再看岁岁一眼。

“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等许清欢来了,直接带到我书房。”

说完,他拂袖而去。

留下岁岁一个人趴在地上,嘴里塞满了混着泥沙的食物。

一边哭,一边往外吐。

“阿娘……我不疼……”

“我有肉了……你醒醒好不好……”

我跪在岁岁身边,虚无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我想抱抱她,想告诉她别捡了。

脏。

可我碰不到。

我的眼泪掉不下来,心口剧痛。

谢珩,你好狠。

3

岁岁被关进了柴房。

这里四面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她缩在干草堆里,怀里还紧紧护着那团脏兮兮的肉渣。

夜深了,风雪更大了。

柴房的门被踹开。

一个穿着华丽锦缎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林婉儿,谢珩即将迎娶的相府女主人。

也是当年设计让我和谢珩产生误会的罪魁祸首。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光照在岁岁脸上。

林婉儿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这就是那个野种?”

她身后的婆子讨好地应道:

“是,相爷带回来的,说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林婉儿冷笑一声,走到岁岁面前。

“长得倒是挺像那个贱人。”

她抬起脚,狠狠踩在岁岁的手上。

那是岁岁护着肉渣的手。

“啊!”

岁岁惨叫一声,手松开了。

肉渣散落一地。

林婉儿用力碾了碾,直到把那些肉渣踩成烂泥。

“吃?你也配吃相府的东西?”

“你娘那个贱人当初勾引相爷,现在还敢让你来恶心我?”

岁岁疼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伸手去推林婉儿的脚。

“坏人!赔我的肉!”

“那是我给阿娘的!”

林婉儿被推得踉跄了一下。

她一把揪住岁岁的头发,把她从草堆里拖出来。

“还敢动手?我看你是活腻了!”

“给我打!打到她求饶为止!”

两个婆子撸起袖子,冲上来对着岁岁拳打脚踢。

岁岁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她没有求饶,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

我想掐死林婉儿,我想杀了这两个婆子。

可我只能穿过她们的身体,带起一阵阴风。

灯笼里的火苗晃了晃。

林婉儿打了个寒颤,四处看了看。

“怎么突然这么冷?”

婆子停下手,声音发虚。

“夫人,听说这孩子邪门,说她娘头掉了。”

“不会是有鬼吧?”

林婉儿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那是那个贱人编的瞎话!”

她看了一眼地上不动弹的岁岁,心里也有些发虚。

“行了,别打死了,相爷还要留着她钓那个贱人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恶狠狠地瞪了岁岁一眼。

“你要是敢在相爷面前告状,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说完,她带着婆子匆匆离开。

柴房重新陷入黑暗。

岁岁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动了一下。

她艰难地爬起来,一点点把地上被踩烂的肉渣捧起来。

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揣进怀里。

“阿娘……肉脏了……”

“对不起……岁岁没用……”

她靠在墙角,从领口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一半的玉佩。

上面刻着一个“珩”字。

是当年谢珩送我的定情信物。

另一半在他身上。

岁岁把玉佩贴在脸上,小声啜泣。

“阿娘说,拿着这个就能找到爹爹。”

“爹爹会保护我们,会给我们买大房子,买好多好吃的。”

“可是爹爹在哪里呀?”

“那个大官人好凶,他不是爹爹……”

我飘在她面前,看着那块玉佩。

心痛得无法呼吸。

傻孩子。

那个大官人就是你爹爹啊。

只是他不认我们了。

他要把我们逼死。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谢珩站在门口,脸色阴沉,手里拿着另一半玉佩。

他大步走进来,一把抢过岁岁手里的玉佩。

两块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谢珩的手在发抖。

他死死盯着岁岁,眼中满是怒火。

“这东西哪来的?”

“许清欢那个贱人,竟然把这个都给了你?”

“她是不是让你拿着这个来要挟我?”

岁岁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拼命往后缩。

“还给我!那是阿娘的!”

谢珩一把捏住岁岁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人呢?让她出来!”

“拿着当年的信物,让一个孩子来演苦肉计。”

“许清欢,你真是好算计!”

他认定了我躲在暗处。

认定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岁岁疼得大哭。

“阿娘没躲……阿娘在城门口……”

“她真的动不了了……”

谢珩根本不听。

他一把拽起岁岁,拖着她往外走。

“好,不出来是吧?”

“那我就带你去城门口,我倒要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但寒风依旧刺骨。

谢珩只穿着单衣,却感觉不到冷。

他心里的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拖着岁岁穿过长廊,穿过庭院。

岁岁赤着的脚在雪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她哭喊着,挣扎着。

可谢珩铁了心要揭穿我的“把戏”。

我跟在后面,看着那两道血痕。

每一滴血都灼痛我的眼。

谢珩。

你会后悔的。

4

相府的马车疾驰在长街上。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谢珩坐在车厢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对玉佩。

岁岁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一件谢珩随手扔过去的车垫。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小声抽噎。

谢珩闭着眼,脑海里全是五年前的画面。

那时候的许清欢,温婉贤淑,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利用孩子,利用死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来博取同情。

“到了。”

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谢珩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

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转身把岁岁也拽了下来。

城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守夜的士兵在打瞌睡。

施粥的棚子早就拆了。

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和被踩得脏污的雪。

“人呢?”

谢珩冷冷地看着岁岁。

“你不是说她在这里吗?”

岁岁光着脚踩在冰面上,冻得牙齿打颤。

她四处张望,眼神焦急。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的……”

她挣脱谢珩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城墙根跑去。

那里堆着一堆破烂的草席和积雪。

看起来像是个废弃的杂物堆。

岁岁扑过去,用冻僵的小手拼命扒拉着上面的雪。

“阿娘!阿娘我回来了!”

“我带大官人来了,他能救你了!”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堆里忙活。

嘴角勾起冷笑。

“还在装。”

他大步走过去,想一脚踢开那堆破烂。

就在这时,岁岁扒开了最上面的一层草席。

露出一只手。

那只手青紫发黑,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是谢珩当年亲手给我系的。

谢珩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根红绳。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这……这也是道具?”

他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不肯相信。

岁岁没有理他。

她继续扒拉着,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阿娘你别怕,我把你挖出来。”

随着积雪被清理干净。

一具僵硬的女尸显露出来。

那是我。

我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身体蜷缩着,似乎想留住最后一点温度。

但最恐怖的不是这些。

而是我的脖子。

那里血肉模糊,缺了巨大的一块肉,白森森的颈骨断裂外露,上面布满了狰狞的野兽齿痕。

整个头颅,仅仅靠着后颈一层薄薄的皮肉和凝固的黑红色冰血勉强连在躯干上。

岁岁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扶正我的头。

“大官人,你看。”

“阿娘的头真的掉了。”

“昨天晚上来了好多大野狗……它们抢阿娘的肉吃……”

“我赶走了它们,可是阿娘的脖子被咬断了……”

“我用雪把阿娘的头冻住了,可是我扶不住……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转过头,满脸泪水地看着谢珩。

手里还托着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

谢珩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曾经对他笑,对他哭,喊他“夫君”的脸。

此刻青白僵硬,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

一阵寒风吹过。

我的头颅在岁岁手里晃了一下。

那层脆弱的冻结皮肉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彻底断裂。

骨碌碌滚到了谢珩脚边。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仿佛在问:谢珩,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