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珩从岭南回京复职后,最恨我贪得无厌。
前几年,每逢冬日,我都会去相府门口堵他。
他一边骂我下贱,一边像打发乞丐般把银票砸进雪地里,让我滚。
到了第五年,我没去。
谢珩以为金钱攻势奏效,终于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冬至那日,大雪,他为博“贤相”美名,在城门口设棚施粥,接济流民。
就在他接受万民跪拜时,一个小乞丐挤过人群,把一只破碗递到他面前。
那是我们的女儿。
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怯生生地拽住谢珩锦绣华服的衣角,小声哀求:
“大官人,你能不能帮帮阿娘?她这次真的不要钱了。”
“我推了她好久,想叫她起来喝粥,可是晃了一下……”
“她的头,就掉下来了。”
1
谢珩脸上的笑意在看清那只碗时僵住。
碗里剩着半个发黑的馒头,散发着酸腐气。
他低头,视线落在拽着他衣角的那只脏手上。
那只手生满冻疮,黑泥嵌在指甲缝里。
谢珩拧眉,猛地一挥袖子。
岁岁身子轻,被他一甩,跌进雪堆。
“哪来的野种,滚开!”
谢珩没多看她一眼,只顾着拍打衣角。
岁岁从雪地里爬起来,顾不上擦脸上的雪。
她重新举起那只碗,踮着脚尖往谢珩面前送。
“大官人,求求你,阿娘真的不动了。”
“她不吃东西,头也安不回去。”
周围等着领粥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
谢珩的侍卫拔刀上前驱赶。
我飘在半空,冲过去想挡在女儿身前。
我想喊,想推开那些侍卫。
可我的手穿过了刀刃,穿过了岁岁的身体。
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侍卫的刀柄砸在岁岁背上。
岁岁痛得蜷缩起来,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碗。
谢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勾起嘲讽。
“许清欢教你的?为了要钱,连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
“头掉下来了?怎么,她是用纸糊的吗?”
岁岁听不懂他的嘲讽,只知道他在提我。
她仰起头,那双像极了谢珩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不是纸糊的,流了好多血,红红的,都冻住了。”
“大官人,阿娘说你最有钱。”
“你能找大夫把她的头缝上吗?”
谢珩眼底闪过厌恶。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揉成团,砸在岁岁脸上。
“拿去!告诉你娘,别再玩这种恶心的把戏。”
“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让人打断她的腿!”
银票落在雪地里。
岁岁愣了一下,没有去捡。
她只是执着地举着碗,声音带着哭腔。
“阿娘不要钱了……以前要钱是为了给我治病。”
“现在我不治了,求求你救救阿娘。”
谢珩耐心耗尽。
他给身后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把这小叫花子带回去。”
“我倒要看看,许清欢能躲到什么时候。”
管家上前,一把拎起岁岁。
岁岁拼命挣扎,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的碗!那是给阿娘盛粥的!”
她哭喊着,双脚在空中乱蹬。
谢珩看都不看一眼,转身走上马车。
“回府。”
我飘在马车顶上,看着被管家粗暴塞进后面板车的女儿。
她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城门方向。
那里,是乱葬岗的方向。
也是我尸体所在的地方。
谢珩,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吗?
2
相府内,地龙烧得正旺。
谢珩脱下大氅,随手扔给丫鬟。
他坐在太师椅上,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管家把岁岁扔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上。
地毯是波斯进贡的纯羊毛。
岁岁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缩着脚不敢踩实。
她赤着的小脚上全是冻疮,有些已经溃烂流脓。
血水渗出来,滴在地毯上。
谢珩瞥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脏死了。”
他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桌上,发出脆响。
“许清欢人呢?还不滚出来?”
岁岁跪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几乎埋进地毯里。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谢珩。
“阿娘……阿娘在城门口的雪堆里。”
“她起不来,大官人,你去接接她好不好?”
谢珩冷笑一声。
他站起身,走到岁岁面前,用靴尖挑起她的下巴。
“还在演?许清欢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是不是就在门外等着?等着我心软,好登堂入室?”
岁岁被迫仰着头,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发鬓。
“没有……阿娘真的动不了。”
“我也推不动她,她好重,硬邦邦的。”
谢珩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岁岁疼得小脸煞白,却不敢叫出声。
我冲过去,想推开他的脚。
我想咬他,想抓花他的脸。
可我只是个灵魂。
我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发出一声声无声的嘶吼。
谢珩,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嘴还挺硬。”
谢珩收回脚,嫌恶地在干净处蹭了蹭。
“既然她不出来,那你就饿着。”
“我倒要看看,是她心狠,还是我心狠。”
他拍拍手,丫鬟端上一桌珍馐。
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还有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香气弥漫在整个大厅。
岁岁咽了口唾沫,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为了给我凑买棺材的钱,她把好心人给的馒头都卖了。
自己只喝雪水充饥。
谢珩坐回桌边,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
“想吃吗?”
岁岁盯着那块鱼肉,点了点头。
“想吃就叫你娘出来。”
谢珩把鱼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只要她出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承认自己是贱人。”
“我就让你吃个饱。”
岁岁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阿娘不是贱人。”
“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谢珩脸色一沉,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不识抬举!”
“来人,把这桌菜都倒去喂狗!”
“让她看着!”
几个家丁走进来,端起盘子往外走。
岁岁急了,她爬过去抱住家丁的腿。
“别倒!别倒!”
“给我一点,就一点点……”
“我不吃,我给阿娘留着。”
“阿娘也没吃饭,她肚肚扁扁的。”
家丁一脚踢开岁岁。
盘子里的菜汤泼了岁岁一身。
滚烫的汤汁淋在她满是冻疮的手上。
岁岁疼得浑身抽搐,却顾不上擦。
她趴在地上,用手去抓那些掉在地上的残渣。
往嘴里塞,又往怀里揣。
“这是肉……阿娘最喜欢吃肉了……”
“我不吃,我都留给阿娘……”
谢珩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错愕。
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厌恶。
“许清欢真是疯了,把孩子教成这样。”
“跟狗抢食,丢人现眼。”
他站起身,不再看岁岁一眼。
“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等许清欢来了,直接带到我书房。”
说完,他拂袖而去。
留下岁岁一个人趴在地上,嘴里塞满了混着泥沙的食物。
一边哭,一边往外吐。
“阿娘……我不疼……”
“我有肉了……你醒醒好不好……”
我跪在岁岁身边,虚无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我想抱抱她,想告诉她别捡了。
脏。
可我碰不到。
我的眼泪掉不下来,心口剧痛。
谢珩,你好狠。
3
岁岁被关进了柴房。
这里四面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她缩在干草堆里,怀里还紧紧护着那团脏兮兮的肉渣。
夜深了,风雪更大了。
柴房的门被踹开。
一个穿着华丽锦缎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林婉儿,谢珩即将迎娶的相府女主人。
也是当年设计让我和谢珩产生误会的罪魁祸首。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光照在岁岁脸上。
林婉儿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这就是那个野种?”
她身后的婆子讨好地应道:
“是,相爷带回来的,说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林婉儿冷笑一声,走到岁岁面前。
“长得倒是挺像那个贱人。”
她抬起脚,狠狠踩在岁岁的手上。
那是岁岁护着肉渣的手。
“啊!”
岁岁惨叫一声,手松开了。
肉渣散落一地。
林婉儿用力碾了碾,直到把那些肉渣踩成烂泥。
“吃?你也配吃相府的东西?”
“你娘那个贱人当初勾引相爷,现在还敢让你来恶心我?”
岁岁疼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伸手去推林婉儿的脚。
“坏人!赔我的肉!”
“那是我给阿娘的!”
林婉儿被推得踉跄了一下。
她一把揪住岁岁的头发,把她从草堆里拖出来。
“还敢动手?我看你是活腻了!”
“给我打!打到她求饶为止!”
两个婆子撸起袖子,冲上来对着岁岁拳打脚踢。
岁岁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她没有求饶,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
我想掐死林婉儿,我想杀了这两个婆子。
可我只能穿过她们的身体,带起一阵阴风。
灯笼里的火苗晃了晃。
林婉儿打了个寒颤,四处看了看。
“怎么突然这么冷?”
婆子停下手,声音发虚。
“夫人,听说这孩子邪门,说她娘头掉了。”
“不会是有鬼吧?”
林婉儿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那是那个贱人编的瞎话!”
她看了一眼地上不动弹的岁岁,心里也有些发虚。
“行了,别打死了,相爷还要留着她钓那个贱人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恶狠狠地瞪了岁岁一眼。
“你要是敢在相爷面前告状,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说完,她带着婆子匆匆离开。
柴房重新陷入黑暗。
岁岁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动了一下。
她艰难地爬起来,一点点把地上被踩烂的肉渣捧起来。
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揣进怀里。
“阿娘……肉脏了……”
“对不起……岁岁没用……”
她靠在墙角,从领口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一半的玉佩。
上面刻着一个“珩”字。
是当年谢珩送我的定情信物。
另一半在他身上。
岁岁把玉佩贴在脸上,小声啜泣。
“阿娘说,拿着这个就能找到爹爹。”
“爹爹会保护我们,会给我们买大房子,买好多好吃的。”
“可是爹爹在哪里呀?”
“那个大官人好凶,他不是爹爹……”
我飘在她面前,看着那块玉佩。
心痛得无法呼吸。
傻孩子。
那个大官人就是你爹爹啊。
只是他不认我们了。
他要把我们逼死。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谢珩站在门口,脸色阴沉,手里拿着另一半玉佩。
他大步走进来,一把抢过岁岁手里的玉佩。
两块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谢珩的手在发抖。
他死死盯着岁岁,眼中满是怒火。
“这东西哪来的?”
“许清欢那个贱人,竟然把这个都给了你?”
“她是不是让你拿着这个来要挟我?”
岁岁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拼命往后缩。
“还给我!那是阿娘的!”
谢珩一把捏住岁岁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人呢?让她出来!”
“拿着当年的信物,让一个孩子来演苦肉计。”
“许清欢,你真是好算计!”
他认定了我躲在暗处。
认定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岁岁疼得大哭。
“阿娘没躲……阿娘在城门口……”
“她真的动不了了……”
谢珩根本不听。
他一把拽起岁岁,拖着她往外走。
“好,不出来是吧?”
“那我就带你去城门口,我倒要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但寒风依旧刺骨。
谢珩只穿着单衣,却感觉不到冷。
他心里的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拖着岁岁穿过长廊,穿过庭院。
岁岁赤着的脚在雪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她哭喊着,挣扎着。
可谢珩铁了心要揭穿我的“把戏”。
我跟在后面,看着那两道血痕。
每一滴血都灼痛我的眼。
谢珩。
你会后悔的。
4
相府的马车疾驰在长街上。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谢珩坐在车厢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对玉佩。
岁岁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一件谢珩随手扔过去的车垫。
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小声抽噎。
谢珩闭着眼,脑海里全是五年前的画面。
那时候的许清欢,温婉贤淑,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利用孩子,利用死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来博取同情。
“到了。”
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谢珩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
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转身把岁岁也拽了下来。
城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守夜的士兵在打瞌睡。
施粥的棚子早就拆了。
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和被踩得脏污的雪。
“人呢?”
谢珩冷冷地看着岁岁。
“你不是说她在这里吗?”
岁岁光着脚踩在冰面上,冻得牙齿打颤。
她四处张望,眼神焦急。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的……”
她挣脱谢珩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城墙根跑去。
那里堆着一堆破烂的草席和积雪。
看起来像是个废弃的杂物堆。
岁岁扑过去,用冻僵的小手拼命扒拉着上面的雪。
“阿娘!阿娘我回来了!”
“我带大官人来了,他能救你了!”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堆里忙活。
嘴角勾起冷笑。
“还在装。”
他大步走过去,想一脚踢开那堆破烂。
就在这时,岁岁扒开了最上面的一层草席。
露出一只手。
那只手青紫发黑,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是谢珩当年亲手给我系的。
谢珩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根红绳。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这……这也是道具?”
他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不肯相信。
岁岁没有理他。
她继续扒拉着,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阿娘你别怕,我把你挖出来。”
随着积雪被清理干净。
一具僵硬的女尸显露出来。
那是我。
我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身体蜷缩着,似乎想留住最后一点温度。
但最恐怖的不是这些。
而是我的脖子。
那里血肉模糊,缺了巨大的一块肉,白森森的颈骨断裂外露,上面布满了狰狞的野兽齿痕。
整个头颅,仅仅靠着后颈一层薄薄的皮肉和凝固的黑红色冰血勉强连在躯干上。
岁岁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扶正我的头。
“大官人,你看。”
“阿娘的头真的掉了。”
“昨天晚上来了好多大野狗……它们抢阿娘的肉吃……”
“我赶走了它们,可是阿娘的脖子被咬断了……”
“我用雪把阿娘的头冻住了,可是我扶不住……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转过头,满脸泪水地看着谢珩。
手里还托着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
谢珩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曾经对他笑,对他哭,喊他“夫君”的脸。
此刻青白僵硬,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
一阵寒风吹过。
我的头颅在岁岁手里晃了一下。
那层脆弱的冻结皮肉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彻底断裂。
骨碌碌滚到了谢珩脚边。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仿佛在问:谢珩,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