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灯光再亮三分。”我对着耳麦说。
光束应声聚焦在分手8年的江陆岸身上。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
手中的婚戒盒都差点滑落。
“顾策划...”他喉结微动,“这个布景风格...”
“是苏小姐亲自确认的方案。”
我垂眸核对流程单,语气平稳,
“还有什么需要调整吗,江先生?”
新娘闻声回头看来。
我只是微笑着端起酒杯,向这对新人致意。
1
“这套布景我越看越喜欢,多亏了顾策划费心。”
苏晴天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我。
江陆岸身体僵了一瞬,但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婚礼按部就班,喜庆圆满。
散场后,我指挥着工作人员收拾器材。
许是太疲惫,转身时小腿猝不及防地磕在了椅子上。
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
“怎么了?”
一道身影立刻冲过来蹲下身:“撞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那紧张的语气,恍如隔世。
我忍着痛,在他碰到我的前一秒猛地向后撤了一步。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没事,谢谢江先生关心。”我垂着眼,语气疏离。
“我就看看磕得严不严重。”
“不用了,江先生请自重。”
他动作顿住了,仰起头,眼底神色复杂。
我忍痛转身朝着别处走去。
这时候,助理小青跑了过来。
“顾策划,都清点完了,没问题……”
话音未落,她发出一声惊呼:“顾策划,您腿流血了!”
我低头看去,白色的裤子已经被血浸透。
看起来怪触目惊心的。
小青丢掉手上单子,从口袋摸出一枚创可贴就要给我贴上。
可才刚撩开裤腿,她就愣住了。
转而,眼圈变得通红。
我低头看去。
27厘米长的伤疤蜿蜒丑陋,映入我的眼帘。
刚刚受到重击,现已血肉模糊。
我面无表情地把裤腿拉下。
又把小青拉起来,忍着痛向外走去。
小青亦步亦趋,声音却带上哭腔。
“顾策划,您不疼吗?”
疼啊。
可再痛的伤,早晚也会愈合。
我指的不只是身体上的伤。
2
坐到车上。
同车的一个同事还在回味刚刚的婚礼。
“天啊,顾姐,没想到新郎居然是江陆岸!”
“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拿遍天文学大奖,上过无数次杂志的江陆岸啊!”
“真人比杂志上还帅!那可是我们仰望的星辰啊……”
我简单处理着腿上的伤口。
喉咙发紧,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我知道。”
小青给我递来碘伏。
她年龄小,没见过那么可怖的伤痕,眼还红着。
“顾策划,这么严重的伤,怎么撞的呀。”
贴上第四个创可贴才勉强止了血。
我笑着开口:“不是撞的。”
高二暑期,我跟着爸妈去西南山区进行地质勘测。
就在第三天,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了山洪。
混乱中,我听到当地向导焦急地呼喊,说上游被困了几个来做天文观测的学生!
我爸二话不说就冲进了雨幕。
泥石流已经阻断了道路,我们沿着山坡艰难前行。
在一个被洪水围困的小木屋里,我找到了他。
泥水漫过膝盖,他蜷缩在角落里。
怀里却死死护着一本观测笔记。
我拉住他就往外面跑去。
可就在这时,一股泥流扑面而来。
顿时冲垮了半边屋墙。
一根断裂的木头狠狠撞向他的后背,
我用力将他往前一推,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踉跄跌倒。
小腿一阵剧痛。
我低头看去,只见皮肤被木板上的钉子深深划开。
血肉翻飞。
把水都染红了。
后来,我们双双被救出去。
那道伤口又深又长,当地医疗条件有限。
我只做了简单的处理。
后来感染发炎,反反复复。
好了之后就留下了这道狰狞的疤痕。
也留下了后遗症:我的左腿再也使不上力气,相当于半废了。
他眼睛通红地对我说对不起。
说了一整夜。
我没忍住失笑,想安慰他却不小心碰了他的手。
“没事的。”
“我救了人呀,我好厉害的。对不对?”
他重重点头。
后来回到市区,住院全程他都照顾我。
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
“我叫江陆岸,我会报答你的。”
期间,我得知他早早就父母双亡,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
星空是他唯一的寄托。
他省吃俭用兼职了整整一年,才攒够钱买下一套基础观测设备。
可还没捂热乎,山洪就冲坏了所有。
“这就是命吗?”
他苦笑着问我,眼里没了光。
我爸妈看不下去,偷偷塞钱给我,让我帮他置办了一套更好的。
他红着眼眶,喉结滚动了好几下:
“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我会陪他在图书馆顶楼熬夜查资料。
作为回报,他会骑着那辆破机车带我在街头兜风。
我搂着他的腰,耳边风声呼呼。
后来听说有百年难遇的天象,他眼睛格外亮。
“翻过那座山,就能看到最佳视角。”
我的心猛地一沉。
山那么陡,我的腿……能正常走路已是万幸。
心底又酸又胀,我把闺蜜苏晴天推了出来。
“正好她也要去看天象,她一个女生不安全,你们搭伴。”
苏晴天撇着嘴不愿意:“谁要跟男生一起!”
可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去。
为了安抚她,我买了一台专业天文摄影机。
“晴天,到地方拍照片,第一个给我看。”
她郑重点头。
“一定!你等我们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上了山。
我在宿舍捧着手机,从深夜等到天际发白。
想象着他们如何调试设备,如何惊叹天象的壮美……
我等着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与我分享他的喜悦。
可我等到的,不是照片。
而是凌晨三点,他更新的一条朋友圈。
“今晚翻过山,看到了万丈晴天。”
配图有两张。
第一张,是天上的万丈星云。
第二张,是笑颜如花的苏晴天。
3
小青听着,眼圈已经红了。
嘴上却不留情。
“狗男女!”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指,声音放轻:
“所以……你就是这么和他分手的?”
窗外的天灰蒙蒙,我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分手。
那时候我太恋爱脑了,给他找了无数借口。
他第二天回来了,满身疲惫。
我跛着脚冲过去,质问他那条朋友圈是怎么回事。
他却笑得一如往常:“傻不傻?”
“不就是一条朋友圈嘛,苏晴天登山时磕伤了,心情不好,我就是顺便开导一下。”
“你呀,别整天胡思乱想。”
磕伤了?
那她是怎么到山顶的。
他有点心虚:“我背她一路。”
就这五个字,让我发了疯。
我当场红了眼,摔了他送我的陶瓷杯。
碎片落了一地。
他眼底带上愠怒:“你什么意思?”
“她是你朋友,我能扔下她不管吗?”
他眼底那么失望,又那么坦然。
反倒让我先心虚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好不容易从泥泞里爬起来,怎么会骗我呢?
一条朋友圈而已,反倒显得我如此小气和可笑。
我原谅了他。
而且还全心全力照顾腿磕伤的苏晴天。
直到几个月后。
我腿上的旧伤再次感染化脓。
半夜引发了高烧。
我蜷缩在宿舍床上,浑身滚烫。
每一次试图移动左腿都像是在凌迟。
痛得受不了,我抖着手一遍遍拨他的电话。
铃声响了99次,始终无人接听。
外面飘了雪花。
最后是宿管阿姨发现我不对劲,叫了救护车。
医院联系了我的父母。
我妈在电话里声音都带了哭腔:“闺女别怕,爸爸妈妈马上就到!”
他们上了高速。
那天,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江陆岸的电话仍旧打不通。
我独自躺在病房里,昏沉中只觉得心跳慌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是顾远先生的女儿吗?这里是高速交警支队……”
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只捕捉到几个碎裂的关键词。
重大事故。
被两辆卡车夹在中间。
抢救。
请节哀……
几个词而已,耳膜就被刺到发痛。
不知过了几分钟,那边传来一声叹息。
电话被挂断了。
我恍然惊醒,猛地坐起扯掉了手背的针头。
鲜血混着药水淌下来。
我眼前一片模糊,疯了一样抓起手机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一次,两次,三次。
第五次,电话被接通了。
绝望和恐惧迅速蔓延至全身,我对着话筒号啕痛哭。
刚准备说出爸妈出事的消息。
那边就传来窸窣的皮肤摩擦声。
伴随着江陆岸的低喘和苏晴天的娇嗔。
“你轻点……呃……”
那一刻,所有的哭声都被卡在喉咙。
手机顺着掌心滑落。
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屏幕黑了。
我恍然惊觉,江陆岸出轨了。
在我腿疼到无法入眠的时候。
在我爸妈因没人照顾我而在大雪天急匆匆赶来出事的时候。
江陆岸出轨了。
4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我想下床,可腿使不上力气,我跌倒在地。
旁边的临时柜倒下来,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腿上伤口的血顺着小腿流了下来,和眼泪混为一体。
巡查护士听到声音,冲了进来。
尖叫一声,她就要把我扶回床上。
积攒已久的情绪像是有了发泄口,我终于忍不住。
依在她怀里,我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
“我要找我爸妈……”
“让我出院,我要找我爸妈!”
护士愣住了。
得知爸妈遇难的消息后,她的眼眶变得通红。
强撑着把我扶到了床上。
“现在是晚上,外面有积雪,很厚。”
“你听话,明天好不好,明天就让你出院带你去找你爸爸妈妈。”
她哽咽着,给我掖了被角。
我背对着她,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很快就湿了一片。
我整夜没睡,却想起了许多之前发生的事情。
当初,送我和江陆岸上大学时。
爸爸眼角细纹都炸开了。
“上了大学就是大孩子了。”
“四季平安,四季平安。”
“我的小姑娘和未来女婿都要四季平安。”
……
可是这个冬天,再也没有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