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生于陵越,是皇室唯一的公主。
陵越人骁勇善战,而我也从小在马背上长大。
也许是因为我有四个哥哥,而我又是唯一的公主,于是我拥有着一切来自父王母后、兄长们的疼爱。
我生来便向往自由,不喜欢被束缚于深墙宫苑。陵越有着无边无际的草原,而我喜欢骑上我的马儿在上面奔驰。
当然,那都是本公主偷偷溜出去的。
皇宫里的马场总是差点意思,我还是更喜欢城墙之外的大片草地。
陵越二十三年,我已及笄一年有余。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丰收季,国人喜于丰收,而皇室一如从前,会在这个时候与民同乐,大办宫宴,以昭丰收之喜。
不过每年的宫宴都大同小异,我早就厌烦了,特想去瞧瞧外面百姓们的庆祝方式。
还是如同往常的做法一样,我让服侍在我身边十几年的侍女卿落假扮我去参加宫宴。
我让她坐到梳妆台前,为她上了满头的珠翠,把我经常佩戴的饰品一股脑儿往她身上堆。她一如既往的惶恐:“公主……”我早预料到了她接下来的内容,于是拿一个糕点堵住了她的嘴。
“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不用拘束于这规矩之中,为你梳妆并无不妥。”我大大咧咧道。
最后我取了一张面纱来,给她系上。到时候只要谎称本公主身体抱恙,不便见风,特以薄纱掩面。他们定不会发现。
2
我就那样骑着我的马儿出了皇城,踏得满地的落叶簌簌作响,掩藏了宫室里面的热闹。
那一日的我,绝对不会想到,竟是诀别。
从荒漠而来的万马奔腾,将我刚离开的城墙踏破,竟无一人阻拦。
我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管城外的热闹繁华了,我不想去草地上奔驰了,我也不馋摊贩们的各色美食了。
我要立马回皇城。
他们的马跑得好快,像是养精蓄锐了很久一样,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之中,我也看见了,那是长空国的人。
血腥的味道划破了陵越的天空,越接近皇城,我的身体就抖得越厉害,可我不能退,父王母后兄长们都还在那里。
再快点,再快点吧,我从未这么急促过。
待我到达宫宴大殿门口之时,台阶上已满是血,像小河一样一节一节流了下来。
我正欲抽出我腰间的佩剑进去与这些人搏斗,却被一股大力扯到了殿外的石像后。
是卿落,她满脸泪水。
还没有等我开口,她便哽咽道:“公主……宫宴上有刺客,众人饮酒正酣,没人注意到,皇上出……出事了。”
整句话像一个巨大的惊雷一样,在我的脑子里炸开,万劫不复。
我的双腿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颤抖得连她的手也拉不住:“母后和兄长们……他……他们现在在哪……”
卿落没有回答我,而是看着台阶上的血颤了又颤。
我越过石像,想要冲进去,背后的卿落却死死拉住我,不让我进去。
我不知道是我太无力,还是她力气太大,我无法前进。
她哭着说:“公主,皇室只剩下您一人了,陵越不能再没有您了。”
殿前的石像将殿外和殿内分割开来,却又残忍地留下了一道缝隙。那道缝隙真小啊,小到长空国的那些残忍士兵看不见我们。那道缝隙真大啊,大到我可以看见满地的尸首,那里有我的所有亲人。
明明我的哥哥们骁勇善战,怎么会被他们杀死?!父王母后身边的护卫明明有很多,怎么会,怎么会?!
我捂住嘴巴,让所有的哽咽化在手心里。
他们都被利刀割破了喉咙,鲜艳的血染红了整个大殿。
父王的尸体只剩下身子,头颅不见了。
眼前的这一幕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眼睛,刺得生痛,我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看了。
他们都躺在那里,再也没有了气息。
明明今日清晨,我去大殿的时候,他们还在谈笑风生。大哥说给我猎了一张狐狸皮做狐裘,二哥和母后在筹备宫宴事宜,三哥四哥在陪我下棋……
3
“还少了一个人,陵越的那个公主,快去找!必须得杀了她!陵越皇室,绝不能留下一点血脉,否则后患无穷。”领兵的长空国将军杀红了眼睛,咬牙切齿道。
我看见卿落的一片衣角从柱子后露了出来,而那些士兵们刚好转过身来,发现了这边有人。我还没来得及将她的衣角拉回来,她就走出去了,我的手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卿落吸了一下鼻子,背对着我说:“公主,对不起,以后不能陪你了,你要活下去。”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猜到了她的想法,却只能看着她抱着誓死的决心走了出去,在心里失声地嘶喊“不要”。
“我就是陵揽月,我要杀了你们,为我家人报仇!”
她拿起来地上的一把沾满了血的剑,指向他们,身体颤抖不停。
那些士兵看见她,就像是饿狼看见了食物一样,眼睛里冒出了贪婪的光。
她头上缀着的满头珠翠,华贵的锦袍一层又一层,还绣着凤凰的图样,加上强装镇定睥睨的神情,宛若公主的模样。
我看着她一身的华丽,刺痛着我的心,后悔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
剑出鞘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我这个时候只能做一个胆小鬼,躲在柱子后面不出来。
步摇上的珠子与地面发生了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捂住嘴巴任眼泪干流,使劲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理智告诉我,现在这个时候是最佳的逃生时机。
我不再回头,陵越的公主已经死在了这一天。
4
是路上的追兵太多,还是我跑得太慢呢?
本以为他们发现我的时候会将我一剑封喉,但是他们看着我身上婢女的装饰,误以为我是逃奴。
姣好的面容,竟可笑的成为了我的保护。
领那支小兵的是个王爷,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惊艳与渴望。
南宣王偷偷地将我带回了他的王府,纳我做他的小妾。他贪恋美色,却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于是向所有人瞒下了我是陵越人的身份。我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妥协,只有跟在他的身边,我才能轻而易举地进入长空国,接触权力的中心。
南宣王,素来就是个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废物王爷。
他问过我的名字,我随口胡诌:“妾名唤微儿。”
微儿,从此在长空就多了这样一个名。被唤每一声,我都觉得恶心。
留在他的身边不过只是权宜之计,他空有王爷的名头,却无实力,而他对于女子,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从未长情。
南宣王自己没有什么本领,却极爱看女子舞剑。
我以前在陵越的时候,除了骑马以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练剑了。而如今,沧海桑田,未曾想过我的剑术竟会是拿来供男人观赏的玩物罢了。
陵揽月啊陵揽月,原来复仇的路上,是要戴着镣铐跳舞的。
在这王府里,从无尊严,女人不过只是他的玩物而已。
我恨所有的长空国人。
5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我却活在阴暗的角落里蛰伏,如同那见不了阳光的鬼魅。
长空十五年,他们又攻下了一个国家,收复了十座城池。
又是多少人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啊。
为了庆祝这次战争大捷,宫里开始陆陆续续地准备东西来操办宴会。
这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长空王室都沉浸在大喜之中。我坐在人群中,胃里泛起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我恨不得拿起刀来把他们的脸刮花,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同样是宫宴,陵越的宫宴是血流成河,而长空的宫宴载歌载舞。
何其讽刺。
长空王长得像寻常的儒士一般,若是不知道他手下的鲜血无数,我怕是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不过我今天的目标也不是他,索性不去望他了。
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拿出身后藏着的刀,冲上去割破他的喉咙。
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身边的侍卫一层又一层,都是武功极好之人。
“儿臣敬父王一杯,庆贺此战告捷,再添十座城池。”
说话的此人丰神俊朗,不同于大部分长空国人的样貌气质,眉眼如远山的雾凇,写满了淡淡的雪意,他瞥过席间的眼神总是充满料峭寒冬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长空国最受器重的五皇子,这样子倒也不让人意外。
裴暨白,才是我这次的目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心可以做到,但我会铤而走险的,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与所有,哪怕终生都会痛苦。
6
酒过三巡之时,歌舞也开始了。
将至夏至,舞女们的衣服也大多清凉贴身,柳腰轻摆,配合着衣服上飞舞的流苏,裙裾翻飞,美得像一幅画,在场的众人都看直了眼,连连惊叹。
此时,弦乐激荡,舞女们的中央跃出一名身着天青色衣衫的女子,头发尽数束成高高的马尾,并无任何繁杂的配饰。
她舞着一柄玄铁制的长剑,剑身在大宴灯光的照射下泛出冷光。身轻如燕,蛟龙轻鸿,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舞剑的姿态宛若战场上的女将军,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表演,只有凌厉的剑风。
她的眼睛像黑夜里的猫一样,瞳孔如宝石一般通透彻亮,透着机敏。
这是裴暨白看向她第一眼下的结论,他被这独具一格的姿态吸引了,那是和他一样冷的眼睛。
动作都很标准到位,一看就是练了许久的本领,不同于那些柔弱执剑起舞的女子,只会些花架子。
弦音落下,剑声也落下了。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裴暨白,等他与我的视线相撞,然后慢慢地挪开了眼神,低下头轻笑了一下。
这招险棋,大胆而直白,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只能赌一把了。
众人拍案叫绝,将我的剑姿夸得只应天上有,纷纷打听起了我的身份。
南宣王很是欣慰,站起身来对着众人言:“此女子是我府上的小妾,有一身舞剑的本领,让大家见笑了。”
长空王饮下一杯酒,指了指我,带着些醉意开口:“你这小妾甚佳,赏——”
我的余光一直注意着裴暨白,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见他眼底划过的一点遗憾,我勾起了嘴角。
开始了,一台好戏。
裴暨白前半段的人生顺风顺水,一切皆如他意。母妃也是当今的皇后,虽不是嫡长子,却享受着一切最好的待遇,因为他天赋卓绝,本领又极高,无论是在文武上还是在官场上,都能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皇帝交给他的事都能妥善完成。
虽说他的跟随者众多,但他却是一个冷漠的人,与南宣王不同,从不留恋于声色犬马之上。
这也是我把他作为目标的原因之一。
裴暨白,就在权力的中心,也是长空国的支柱。
若是他垮了呢,长空国该如何,长空王又该如何。
7
那日宫宴之后,裴暨白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我不急,因为总有再见的一天的。
我知南宣王一向看不惯裴暨白,觉得是他抢走了皇帝的一切喜爱,同为他的儿子,凭什么他就落得一个废物王爷的名声。
在他又一次在我面前骂起裴暨白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幽幽地开口:“若是世上没有这个人呢……殿下也不必为此心烦气躁。”
我看见了他眼底的贪婪与疯狂,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要说他愚笨,还真是愚笨。
他不做任何的计划,盲目地派出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几名死士就去刺杀裴暨白,以为那样子就万无一失了,毕竟他可不相信裴暨白可以一人抵挡几名武力高超的死士。
雨夜里所有的恶意都被藏了起来,看不见。也算是南宣王运气好,竟刚好挑到了裴暨白一人独行的时候。
我身着黑色劲装,系上了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跟在那些人的身后,如夜行的鬼魅。
他们六个人将裴暨白围了起来,执剑直击要害处,六个人杀一个人,也是精彩极了。
开始的时候,裴暨白确实可以应付得了这六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渐渐落了下风。没有逃跑的机会,因为六个人一直围着他。
眼看那长剑就要刺向裴暨白的胸口,我终于出手了,伸出我的玄铁剑横在他的身前,挡住了剑锋。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裴暨白于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只看到了女子一双如猫瞳般明亮的眼睛,是这段日子令他心烦意乱的女子。
我们两人加起来,足以抵挡这六人了。
裴暨白拿剑抵着一人的喉咙,充满寒意的开口:“谁派你们来的?”
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六人将口中的毒药一吞,没了声息。
我盯着他的肩膀说:“你受伤了。”
裴暨白只是皱了皱眉头,对这疼痛好像后知后觉。
我叹了口气:“去我那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他纹丝不动,像是未曾听到我说话一样。
我斜斜地瞥他一眼:“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清高且放不下姿态强撑的人了。”
裴暨白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我走了,因为他也不确定会不会有第二波的人来刺杀他。
若不是今日心情不佳,遣退了身边侍卫,他何须如此狼狈。
裴暨白沉默不语,跟着我的步伐。
我知晓南宣王府有处小口没有侍卫,于是带他从那边进去。
我和往常一样,像只泥鳅一样从小口钻了进去,对着外面的他急促道:“快进来啊,要是被侍卫发现了就不好解释了。”
裴暨白又拧紧了眉头,看着这小口,迟疑道:“真的没有其他入口了吗?”
看着他一张冷淡的脸居然露出了些扭捏的神情,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不想——”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看到了转角处有光亮出现,于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