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生发生纠纷这天,我见到了分手十年的林晓。
打架的女孩抹着眼泪,喊她妈妈。
她看到我怔了半晌,这才记起来道歉:
“陆老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我公事公办,处理好赔偿事宜。
结束时她走在最后,欲言又止。
“我记得你以前不想做老师。”
我淡淡笑着,送她走到办公室门口。
“人会变,想法也会。”
比如对她的感情,早就翻了篇。
1
孩子的争执来得快,去得也快。
打架的两个女孩嘻哈着往外跑,另一个孩子爸爸跟在后面。
唯有林晓,站在原地安静望着我。
目光算不上灼灼,却也称不上沉稳。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依然如同对待其他家长一样,礼貌地点了点头:
“教学任务繁重,还好学生都比较懂事。”
“昭月妈妈,回家后要多和孩子沟通,虽然这次她认了错,但如果她再动手打人,对方家长不会善罢甘休。”
她喉咙滚动,忽然转了话题:
“我是说,你这些年有没有……”
“妈妈!”
我下意识往后退,走廊尽头传来林昭月的喊声:
“快点回家吧,晚了爸爸会不高兴的!”
那只手堪堪停在半空,我笑意不变:
“路上小心,昭月妈妈。”
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数学老师吕峰从外面进来,随口问我:
“林昭月又打人了?”
我批改作业的手指顿住:“又?”
“哦我忘了,你刚调来不熟悉,林昭月可是三班的刺头。”
“几乎每周都要犯事请家长,偏偏她态度好,每次哭着认错,拿戒尺自己打自己,可下次又继续犯。”
“也不知道父母怎么教育的。”
我皱皱眉,翻出林昭月的详细资料。
母亲林晓。
父亲周铭。
“市中心的晓铭科技你知道吧,就是她妈开的。”
“她爸是画廊老板,俩人都是高知分子,一个企业家,一个画家,buff叠满了,结果生了个刺头魔丸。”
吕峰无奈咂咂嘴,顺势递给我一张资料表。
“对了,主任说你的家庭关系只填了自己,让你补全。”
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是福利院长大的,没有其他家人。”
“啊,抱歉抱歉,我一会给主任送回去。”
他站在我对面整理其他资料,或许是心里愧疚,偷偷看了我好几次,才鼓起勇气说:
“陆老师,没关系的,以后谈恋爱结了婚,你就有家人了。”
说完他给我看他的朋友照片,如果我有喜欢的可以介绍。
我摇摇头,感谢他的好意。
“很多年前我谈过恋爱,也差点要有个家。”
“后来呢?”
“后来……”
后来,她和别人有了家,而我又成了一个人。
他不悦地眼含嫌弃:
“你遇上渣女了吧,在哪认识的,垃圾桶还是化粪池?”
我被他逗笑,视线落在林昭月的母亲一栏。
伴随着操场上学生放学的喧闹声,我忽然想起高一我第一次见到林晓,也是因为打架。
我打了说我是野种的同桌。
她揍了骂她是扫把星的体委。
两个倔强的人不肯认错,却又没有家长可叫,就一起站在国旗台下,被全校老师同学围观。
校长的批评声中,她注意到我塞了棉球的鼻子,和被碎玻璃划到流血的食指。
幽深的眸子眯起:“你打输了?”
我挑起眉:“早晨没吃饭,发挥失常而已,下次保准打到他求饶。”
她顿了顿,云淡风轻:
“下次打架找我,我保你赢。”
吕峰抬手:
“停停停,你打架是因为嘴贱的同桌,她打架是为什么?”
我搓着食指上的疤痕,视线从“母亲”两字下移。
——奶奶。
“她幼年丧父,小学爷奶去世,初中母亲生病,她的学费是亲戚四邻凑的。”
“同学都说她是扫把星。”
吕峰目瞪口呆,良久才叹了口气:
“两个苦命孩子凑一起了。”
我抿紧嘴唇。
其实考上重点大学后,两个人就变成了三个。
几年没见的兄弟也在同校,他兴奋地跑向我,不小心撞到林晓的杯子。
她给我煮的奶茶溅了两人一身。
我怕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不好,急忙介绍。
“这是我女朋友,林晓。”
“林晓,这是我在福利院最好的兄弟,周铭。”
2
我和林晓的恋爱,实在算不上浪漫。
高中时我们白天上课,晚上翘了晚自习去发传单,赚第二天的饭钱。
等传单发完,再一起窝在她妈妈的病房外走廊,借着医院的光互相辅导功课。
我数学差、语文好,她刚好相反。
为了不吵病人休息,我们只能把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
高中三年,我们写了足足五本草稿纸,高考分数一模一样。
查分那天阿姨食不下咽,我给她喂粥,她却捏着我手指,眼圈泛红:
“佳明啊,如果你和晓晓不能考到一个学校,你还会来看我吗?”
“以后你喜欢别的女孩子也没关系,你回来做我儿子好不好。”
“佳明啊,我真的舍不得你。”
林晓抱着晒干的衣服进门时,看到我们两个抱头痛哭,她无奈极了:
“大不了就异地恋,我们一毕业马上结婚。”
“反正,我们是要相守一辈子的。”
后来步入大学,我从福利院搬出来,她妈妈出院回家。
她再也没脸要亲戚四邻的好意,和我一起申请了助学贷款。
大学有更多时间打工,我打两份,她打三份。
两人又是不同学院,平时只有晚上打工结束,回宿舍的路上能靠在一起,聊一聊对未来的期许。
我们约好了,大三争取公费的交换生名额,大四一起去米国留学。
然后,毕业就结婚。
为了充满希望的未来,我们更加努力学习、打工、攒钱。
可谁曾想老天爷在我们赚够留学钱的时候,给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林晓妈妈病情加重,进了ICU。
我们攒的钱全部砸进去,又找人借了不少,却还是不够。
阿姨情况反复,她日夜守在ICU门口,没办法出来。
我翘了所有课,从早到晚打工,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赚来的钱全部打给她。
那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时间去讨论未来,微信只有阿姨的病危通知书,和我每天的转账记录。
未来太远,只是当下就已经让人疲惫不堪。
但幸好老天爷不想太折磨我们,在确定名额之前,阿姨病情稳定了。
长达半年的高度紧张瞬间松散。
她从医院赶回来,我辞掉两个兼职,发疯般一起补课,一起去奔赴我们期盼许久的留学考试。
成绩很快公示,我们又是一模一样的分数。
可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上课,两人的平时分都为零。
她的申诉理由是照顾母亲,我无需申诉,所有老师领导都知道我是为了打工赚钱。
孝心打败功利心,我输了。
我被取消资格,名额给了第三名。
林晓气得冲去教务处,亲自证明我打工都是为了她。
奈何名额已定,无力回天。
她攥着拳,说我不去,她也不去了。
可这是她从小的梦想,她想去米国学经商,将来回国创业,让阿姨和我过上好日子。
我强忍着不肯掉眼泪,抓着她的手厉声说,你敢不去,我就跟你分手。
她哭得泣不成声,用力抱着我发毒誓:
“佳明你等我,我一定会学成归来娶你,给你一个家。”
“如果让你失望,我就死无全尸!”
说到这里,吕峰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太苦了,实在太苦了。”
“可最后为什么没有结婚,她在米国出意外了吗?”
我平静摇了摇头:
“她爱上别的男孩了。”
啜泣声戛然而止,吕峰抹了把眼泪,愤怒地握了拳:
“那还不如死在米国!”
我想,老天爷或许就是不公平的。
每次都在我以为要有家人的时候,给我一个坎儿。
交换生名额公示那天,第三名的男生在红榜前大声欢呼,一转头,我们四目相对。
“佳明哥!”
“周铭?”
我正恍惚着,他兴奋地扑过来。
不小心撞到林晓为了安抚我,亲自熬的奶茶。
全校唯二的交换生,就这么有了交集。
3
我和周铭都是福利院长大的。
我比他大几个月,自然而然成了照顾的那一方。
抢来的食物先给他吃,有新衣服先让他挑,有条件读书的时候,也让他去了更好的艺术学校。
所以当得知他们一起留学,周铭拍着胸脯跟我保证:
“佳明哥你放心,我给你盯着林晓,绝不让别的男人靠近她!”
那一刻我想的是。
还好,林晓不是单枪匹马,孤立无援。
她们出国后,我又恢复到考试之前的忙碌。
我和阿姨要生活,要付房租,还要买药。
只能没日没夜地打工,再在课堂上补觉。
吕峰又皱起眉:
“那是她妈,凭什么你又要照顾、又要买药、又要赚钱养活?”
“她去米国就只享受去了,不打工不赚钱,一分不给你?”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轻“嗯”了一声。
她刚出国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唉声叹气地说物价贵,找不到打工的地方,饭也吃不饱。
周铭也抱怨那边和国内不一样,我们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都比留学强得多。
我心疼他们,从牙缝里挤出钱转过去,供他们生活。
后来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半年后,他们只收钱,却不回复了。
说到这里,吕峰手机响了,他急匆匆打卡下班。
我最后扫了眼林昭月的资料,起身回家。
洗澡时,我扯下围巾,露出脖子上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
是林晓造成的。
十年前的春天,我因为联系不到她,周铭也没了消息。
咬咬牙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廉价机票,赶去找她。
看到的,却是林晓抱着周铭,在树下深情拥吻。
松开时,他轻轻帮她拢住耳边扬起的碎发,两人相视而笑,眸子里泛着动人的星光。
春风拂过,路灯昏黄,枫叶沙沙作响。
他们像一幅画,像一首写满温柔的诗。
我发了疯,冲过去把他们分开,把怀里的杯子砸到周铭脸上。
可当我要再给周铭耳光的时候,杯子被林晓扔了回来。
正中我的侧脸。
滚烫的热水溅出,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淌。
我忘了,杯盖在他们相识那天就坏掉了,合不紧。
这么久了,我也没钱买个新的。
热水流过的地方疼得要命,林晓却像是看不到一样,把周铭护到身后,冷冷看着我:
“陆佳明,你要恨就恨我,周铭没有对不起你。”
我恨。
我当然恨。
顾不上烫伤的痛楚,我质问他们为什么背叛我。
周铭也在哭,起初是小声哽咽,在围观的人聚成一个圈,他忽然爆发:
“佳明,你在国内根本不了解我们过得有多艰难,我们只有彼此能依靠,我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
我不接受这个理由:
“我难道在国内过得很幸福吗,你们还有彼此依靠,我有什么!我只有自己!”
林晓拦住激进的我,把他按在自己的保护圈。
她垂着眸子,目光冷淡:
“对不起,是我的错。”
“但周铭没骗你,这一年里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寒了心,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林晓,你们这一年经历了很多,所以过去七年我们一起经历的都不算数了是吗?”
“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之前,你妈妈还在家念叨你,怕你出事。”
“结果这半年你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收了我转的钱,扭头就和我最好的兄弟谈恋爱!”
她猛地抬起头,嘴唇紧抿,眼眸漆黑地如同黑洞。
我了解她,她自小家境窘迫,在面对钱的问题上,她是自卑的。
大学这几年,她每次见到借她钱的亲戚四邻,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更何况这些年,她和阿姨几乎都靠我养。
“陆佳明,我花了你的钱,是我对不起你。”
“你想我怎么补偿?这条命够吗。”
说完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折叠水果刀。
毫不犹豫的捅进自己小腹。
4
恐怖的鲜血喷涌而出,周铭尖叫一声,嘶喊着叫救护车。
四周的人都慌了,一片混乱。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血红填满了我的视野。
而那个我爱了整个青春的女人,她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抚摸着其他男人的脸颊,柔声安慰:
“别怕。”
“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以后,他再也没有理由恨你。”
周铭哭得撕心裂肺,他死死瞪着我:
“陆佳明,我们是真心相爱,你为什么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我们已经道歉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闹钟突然响起,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天的事了。
学校里,吕峰趁别的老师上课,缠着我讲了后面发生的事。
听到她用自杀来回应自己的背叛,他再次嫌弃地眯着眼:
“搞得好像是你逼她去死一样,明明是她自己心虚。”
是啊,明明是她心虚。
可我被当成凶手,进了监狱。
那里我除了林晓和周铭根本不认识任何人,又没钱交保释金,只能盼着林晓能念在我们过去那点感情,帮我撤案。
但她没有。
我在里面几乎脱了一层皮,警方终于查明我的无辜。
出狱时已经过了两年。
我被遣返回国,才知道学校把我开除,租的小屋也收回去了。
林晓的妈妈被接走,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扔掉,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不死心,四处打听林晓的踪迹。
直到听同学说起,那天我被逮捕之后,两人回国结婚。
所有人都夸他们是女才男貌,天生一对。
一个留学归来仍旧有孝心,创业成功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请专人陪护。
另一个开了家画廊,画廊里最正中的一幅画,是他亲手画的一家四口。
林晓、周铭、林母,和一个两岁的女孩。
“所以在你承受牢狱之苦的时候,他们生了个孩子!”
“他们不帮你撤案,还踩在你的肩膀上,一跃成了有钱人!”
吕峰气得站起来,戒尺用力拍在桌上,骂了很多脏话。
我有些无奈,想说我都不在乎了,他没必要为此坏了心情。
可忽然有人敲门。
林晓站在办公室门口,局促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