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周伯礼是半路夫妻。
那时他还是寂寂无名的小裁缝,结婚当天只有两根红蜡烛。
他承诺日后定会亲自为我缝制一件婚纱。
前些年,年暮夫妻拍婚纱照的风潮兴起,我找周伯礼兑现承诺。
他却呵斥我:“都老夫老妻了,也不怕人笑话。”
直到我生日那天,收到他和别人拍的婚纱照。
才知道自己设计的作品成为了他前妻的嫁衣。
后来,周伯礼被确诊了帕金森,他拿着剪刀一下裁着布料,颤颤巍巍的手上布满鲜血却浑然不觉。
嘴里反复呢喃着:“我得赶紧做好了跟阿瑜去拍照。”
01
我收到一个同城包裹,是二十多寸大的纸盒。
拿在手上沉甸甸地,大约又是谁的写真。
儿子是个摄影师,外勤和客户取片时间冲突时便会寄到家中,好让我交给客户。
在瞥见订单上寄件人的手机尾号时,心底却隐隐生出一缕不安。
我顾不得儿子埋怨,将纸盒拆开了。
相框被酒红色的绒布包的严丝合缝。
里头站着一对男女,深情款款对视着。
女人娇俏提着婚纱裙摆,笑靥如花,年过半百的她仿佛在防腐剂里泡过一般,皮肤依旧光洁如玉。
男人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气质文雅,挺拔的身姿微微倾斜,双手环在女人的腰间。
男人是我的丈夫周伯礼,而女人是他的前妻萧逸云。
我十指发颤,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里,又带上老花镜,反复端详许久。
直到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斑驳,最后分裂成模糊的星星点点。
我拭去泪水,呆呆地望着她身上的婚纱。
从领口银色丝线,到双肩薄纱,再到裙摆灵动的花纹,每一处细节都在我的笔下流转过数百次。
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我眼前。
我和周伯礼是半路夫妻。
那年,他是离异带着三岁女儿的债台高筑的裁缝,我是丧偶带着五岁儿子穷困潦倒的美术老师。
新婚之夜,他捧着我的脸颊承诺,日后一定会让我穿上他亲手缝制的婚纱。
那门可罗雀的小作坊凭着我独特的设计和他精湛的手艺,生意日渐红火。
多年来,我们相互成就,成为所有人眼里再组家庭的典范。
前些年,年暮夫妻拍婚纱照的风潮兴起,我找到那泛黄的设计图稿,找周伯礼兑现承诺并提出补拍婚纱照的想法。
向来温和的周伯礼却一反常态。
他一把抽走纸稿,眉头紧锁。
“都老夫老妻了,还拍什么婚纱照,也不怕人笑话。”
我愣怔许久,心底莫名涌上委屈。
这件事成了我们冷战的开端。
儿女发觉气氛不对,旁敲侧击探清原由后纷纷劝我。
儿子板着脸,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妈,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小姑娘耍脾气呢?”
“你以为拍婚纱照按下快门就好了?服装、造型、场地哪样不得劳心劳力。”
“你倒好,一伸手就让我爸给你做一套婚纱。”
女儿也赶紧接上话头。
“对呀,妈,这婚纱照只是一个仪式。”
“现在拍婚纱照可累了,一拍就是三五天,我们最近忙得抽不开身。”
“家里没人顾着哪行呀?您要想弥补遗憾,我给你P一张效果更好。”
见儿女都向着他,周伯礼自以为幽默地说道。
“可不是,你现在这个模样穿上婚纱还得大刀阔斧改造,有这时间我还不做几套旗袍,为子女减轻负担。”
我垂下眼眸,望着腹部层层堆积的肥赘,陷入沉思。
儿子成家后终日忙于生计,周伯礼精湛的手艺在当今工业化高度发达的时代竟意外的更受人追捧。
而我的设计就像这腰间赘肉被主流审美远远抛在后头,拉胯又无用。
家中纷繁的大小事务自然落到我的头上,日日像个陀螺一般,他们绳子一抽,就旋转在各个需要我的角落发挥余热。
我连个人形象都无暇顾及,更别说抽出时间去拍婚纱照。
女儿效率很高,没过几天我便收到了一张“婚纱照。”
我那皱纹纵横的老脸被嫁接到一个前凸后翘的女模特身上。
就这样,周伯礼的誓言以拙劣荒诞的手法“兑现了”。
怀揣多年的念想也许就是在这一刻渐渐土崩瓦解。
02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打开门。
儿女风尘仆仆冲了进来,一副雷霆将发的模样。
儿子抹了一把额头细汗,而后从背包里掏出一套衣服甩在我身上。
“妈,你怎么回事,客户预定的西服怎么又弄成这样。”
“一天到晚尽是瞎忙,也干不出啥好活。”
“要不是萧妈刚好跟对方认识,迁就我的档期换了时间,我工作室的声誉都要毁了。”
女儿闻言也埋怨地瞥了我一眼。
“还好男士对妆容的要求不高,萧妈代替我帮人家化妆,不然我的时间可没法迁就。”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被烫出一个大洞的西装。
“我熨完挂衣架上还是好好的,怎么.....”
儿子急忙打断我。
“妈,你怎么越来越没用了?同样是六十多岁,萧妈多体面?”
“您怎么就知道闯祸?我说您也别去店里添乱了,反正人手也充足,您把家里伺候好比什么都强。”
自从一年前,萧逸云又一次离异后,没有落脚的地方。
周伯礼念及旧情安排她在裁缝铺做些杂活。
萧逸云生得漂亮,身材又好,工作之余喜欢拍短视频,累积了一批粉丝。
店里滞销的老年服装销量直线上升,后来顺理成章成为店里的模特。
站稳脚跟后的萧逸云时常话里话外挤兑我设计的款式老土。
她动用自己的人脉物色了一位新的设计师,以一己之力开辟了一条新赛道。
从服装、造型到摄影,他们形成了坚不可摧的链条。
孙子孙女出生后,我更是被迫完全回归家庭,只偶尔人手不足时帮忙熨烫衣物。
然而那些我经手的衣服却三天两头地出现问题。
我想起那天儿子亲眼看见萧逸云剪坏了客户的旗袍,他忙前忙后为她善后的样子。
一股浓浓的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
萧逸云是女儿的生母,即使她直接喊妈妈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连我十月怀胎的儿子,最近也亲切称她为“萧妈”。
我的大半生都耗费在这个家庭里,换不来信任和尊重,仅仅只换来一字之差。
换了以前,我保准会拉上萧逸云对质,争个面红耳赤。
这样针锋相对的戏码上演了无次数,多到令我疲惫不堪。
03
窗外是八月鹅黄色的夕阳,熙暖无边,像一台庞大的机器从我身上碾了过来。
儿女离开后,我便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衣柜里周伯礼质感极佳的中山装和西装占了大半。
我从那花色沉闷的旧衣堆了挑了几件装进了提包。
东西不多,却整理了很久。
等我收拾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门把手忽然传来传动的声音,昏暗的客厅被光亮填满。
周伯礼和儿女、孙子孙女整整齐齐地站着门口。
小孙女跑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握着一束鲜艳的康乃馨,奶声奶气地冲我喊着。
“奶奶,生日快乐!”
我微微怔了一下,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
才回过神来,弯下腰宠溺地摸了摸孙女的脸颊。
周伯礼捧着生日蛋糕,烛光映出他依旧清隽的面容。
“阿瑜,生日快乐!”
儿女笑意盈盈地呈上礼物,孙子磕磕绊绊唱完生日歌,吵闹着要吃蛋糕。
我被团团簇拥着,恍惚间,有些动容、有些无措。
从未过过生日的我不知道下一步流程是什么。
这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
萧逸云一袭蓝色旗袍,端庄优雅,手里捧着百合花束缓缓走了过来。
“阿瑜妹妹,我们给你准备的惊喜,喜欢吗。”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前一秒的动容顷刻间被扫荡一空。
那台玩不懂最新款智能手机,价格不菲的化妆品,精致的生日蛋糕仿佛活过来般嘲笑我的迟钝。
我不想再委屈自己,维持这父慈子孝的假象。
我拿出了婚纱照,好整以暇看着萧逸云。
“要说惊喜,我当然最喜欢这一份。”
儿子看清照片里的人,迅速抬手夺了过去。
“怎么在你这?你又去工作室乱翻我的东西了?”
“怪不得西装又烫坏了,合着是心里不痛快。”
“你也不想想,萧妈是店里的模特,我爸客串下男伴再正常不过。”
女儿也慌忙挽着我的手解释。
“妈,哥说得都是真的,最近中老年人订单太多,萧妈和爸只是打个样板做做宣传。”
“你要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我抬起眼,冷冷盯着一言不发的周伯礼。
他心虚地别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萧逸云面带愧色,却掩不住眼底的挑衅。
“阿瑜妹妹,对不起呀,是我存了私心要留个念想,不小心填错了地址。”
“今天是你生日呢,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好不好?”
我忽然抬手,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仿佛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在这一刻都轰然复活了,它似乎成了我身体上一部分体重,我忽然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近于野蛮。
以至于率先反应过来儿女挡在萧逸云面前时,挨了一个又一个巴掌。
客厅瞬间乱做一团,孙子孙女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顾得了孩子,顾不上萧逸云。
她那刚刚泛起红色巴掌印的脸上被黏腻的奶油覆盖。
周伯礼再也坐不住了,他烦躁无比冲我大喊。
“苏瑜,阿云好心好意为你安排的生日,你发什么疯?”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冲掉手上的蛋糕残渣。
冷水掠过虎口,泛起阵阵疼痛。
年幼的儿女放学路上被债主逼在角落时,我也曾这般护着他们挡下一记又一记拳脚。
旧伤早已愈合,这错位的骨头却日渐畸变,落下来病根。
我想起那个时候,儿子仰着布满泪痕的小脸蛋,往我伤口处哈着气,奶声奶气地说长大后会好好保护我。
女儿被这件事吓得不敢上学。
可裁缝铺刚有起色,周伯礼终日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庭。
他劝我辞去了教师的铁饭碗,除了照顾家庭之余,还要定期给周伯礼画设计稿。
在任何一个年代,掌握经济大权就等于掌握话语权。
周伯礼与我的寒酸不同,即使在最艰苦的年月里他对儿女也是有求必应,形象日渐高大伟岸。
随着日子越发红火,我却隐隐觉得在看不清的某个角落蛰伏了一个巨大的危机。
直到萧逸云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看清了这危机的面目。
那终日的诚惶诚恐也逐渐变得麻木。
04
这天晚上,我意外地睡得很沉。
醒来时家中已空无一人,只剩地板上那一串串沾着奶油的脚印。
我只带走了些必需品,搬进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
独居生活开始后,我才猛然惊觉。
原来曾经每日重复的家务都是人为制造的结果,房间即使几日不打扫依旧干净萧索的;原来的腰酸腿疼不是老年病,而是日夜操劳的后遗症。
我想起儿子总嫌弃我不够体面。
他不知道,当二十四小时都被家庭的鸡零狗碎一一瓜分时,又谈何体面?。
如今大量空白的时间等着被填满,我自然也懂得如何精致生活。
我重拾年轻时的爱好,或在清晨迎着朝露漫步,喝一碗醇厚的豆浆,或在午休过后读一本小说,品味人生百态,或在夜与昼交错时,用画笔洇出残阳的光与影。
当心灵不再浑浊时,看世间万物都会变得鲜活有趣,生机盎然。
我走出了家门,脚尖的朝向不再是学校、菜市场和裁缝铺。
脚下每一步都是为自己而走。
我去了大商场,婉拒了店员推荐的舒适便装,选了一套又一套的连衣裙;去了彩妆专柜学着年轻人模样抹上艳丽的口红;去了书店带回一摞摞经典文学著作。
最后,我走进手机店买了人生第一台智能手机,年轻销售很有耐心讲解操作步骤。
她笑着夸我聪明,问是否需要帮忙添加好友。
我知道他们和萧逸云建了一个家庭群聊,经常说些我听不懂看不到的网络热梗。
就连年幼的孙子孙女都注册了微信。
儿女却懒得教我。
我输入了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又删除。
当初急切融入的心情早已释然。
05
搬出来的第三天,我给自己买了一个黑森林蛋糕。
一边吃一边翻阅关机的这些天收到的简讯。
大多是儿女发的,起初是勒令我跟萧逸云赔礼道歉,再是埋怨家中事务无人打理,再往后无一不是在讨伐我“为老不尊、蛮横无理、任性妄为。”
大概是看到了我留下的离婚协议,周伯礼给我打了三通电话。
我刚想回拨,萧逸云电话打了进来。
我们见面的地点约在裁缝铺对面的咖啡厅。
她笑意盈盈地坐在我对面,穿着做工精良的丝质旗袍,妆容精致,唯独发丝有些凌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打情骂俏,风情更盛。
“苏瑜妹妹,几日未见变化挺大呀?”
她打量着我,瞥了一眼我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继续说道。
“你可能不知道,伯礼早在我们结婚的时候就许诺过要亲手给我做一件婚纱,兑现也得分先后是不是?”
“你大可不必因为这点事跟他怄气,更不应该迁怒于我,毕竟那套婚纱塞不下你这庞大的体积。”
我抿了一口茶,谈笑自若。
“所以呢?你约我来的目的是为了替周伯礼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