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则不用

2024-09-10 16:55:104525

1

我生在宗族大家,却无父母可依。

五岁那年,亲生父母将我送与姨父。

自那日起,亲生父母道:「莫再唤我等爹娘,姨父姨母方是你爹娘。」

姨母却言:「你非我所出,休得乱叫。」

就此,五岁的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1.

五岁生辰那日,生父母收了五百文钱,欲将我送与一对生了痴儿的夫妇。

幸得姨父连夜赶至,将我护在身后。

「我家两个皆是儿郎,小璇便随我为女吧。」

后来,姨母曾无数次对我道:「若非你姨父,你便要嫁与那家的痴儿了!」

「你长大定要孝顺你姨父,可晓得?」

姨父待我甚好,却甚是忙碌。

他每日驾着碾米车,往各村碾米舂谷。

鸡鸣即出,有时月上柳梢方归。

姨母性烈,总是横眉冷对。

大表兄那时十三,正值青春叛逆,不曾理会于我。

二表兄比我长两岁有余,扯我发髻,拽我衣裳,还往我被褥中放死鼠……

我日日盼着下雨,如此姨父便不会出工。

有他在,我方觉此处是家。

不久,姨父送我去女子私塾启蒙。

姨母拉长了脸:「你带回来给口饭吃便罢了,还要耗银送她读书,一个女娃,读书又有什么用?」

姨父赔着笑脸:「识文断字总是好的,日后也能嫁个好人家。」

姨母仍是骂骂咧咧。

我低头不语,心中暗道:但愿自己耳聋目盲,听不见看不见才好。

姨父低声下气:「好了罢,莫在小璇面前说这些。」

姨母怒目而视,转身进了厨房。

须臾,厨下一阵锅碗乱响。

姨父将我拉过去,温声细语:「你姨母就是性子急,心肠不坏的。小璇你往后懂事些,多帮她料理家务。」

「她会喜欢你的。」

私塾学毕,二表兄与一群顽童掷石子、打纸牌。

我却匆匆归家割猪草。

割完猪草,我还得帮着淘米择菜,待姨母回来烹饪。

每逢休沐,我还要为全家人洗濯衣裳。

盛衣裳的木盆,高及我胸。

那时田间地头有做不完的活计。

种红薯、翻红薯藤、种花生、收花生、插秧、除草、施肥。

姨父整日在外,这些活计大多落在姨母身上。

她干活归来,疲惫不堪,大表兄叛逆顶撞,二表兄上房揭瓦。

如今思来,她的坏脾气也在情理之中。

2.

幼时易睡,每逢姨父归来,我多已入眠。

晨醒,我总会摸摸枕下。

蜜饯、点心、糖霜……

这是姨父独独给我的恩宠。

这日我一摸,却是空空如也。

正自惆怅,姨母推门而入,她面色阴沉,举起手中糖果,问道:「你哪来银钱买的糖果,可是偷了东西?」

我抿唇不语,她勃然大怒。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今日定要狠狠打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

她取过墙角的竹扫帚往我身上抽打。

这时大表兄用过早膳欲去学堂,他立于门口,声音沙哑不耐:「你是哑巴不成?那是父亲给你的,为何不说?」

是夜,我听闻姨母低声啜泣。

「我伺候你这些年,也不见你给我买些糖果点心……你如今倒待她好。」

姨父温言解释:「我赚的银钱不都交由你支配,你若想买我也从不阻拦……」

「那岂能一样!」

「好了,莫要高声,恐惊扰了孩子们。」

隔壁声渐息,姨父轻推我的门。

我哽咽道:「姨父,往后莫要给我买糖果了。」

他为我拢了拢帐子:「大人争执,与你无干,安睡吧。」

此后,姨父带回的糖果便是双份。

我一份,姨母一份。

二表兄嚷嚷道:「我也要。」

姨父一掌拍去:「你一个男娃吃什么糖果。」

姨母冷言道:「若非这丫头在,我哪有此等待遇。」

但她含着糖果在妇人们中便换了面貌。

喜笑颜开道:「我家郎君还把我当闺中少女,日日给我买糖吃,你们说他是不是糊涂了。」

一年有余后,生母终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

姨父姨母带我去赴满月宴。

她满面春风:「总算生了个儿子,看谁还敢在背后说三道四。」

表弟已取了名,唤作王俊杰。

他又黄又黑,面上还有许多绒毛,活似一只猴儿。

我不解,为何还被夸可爱。

我几乎本能地唤了一声娘亲。

生母的笑容顿时凝固:「莫要乱叫,如今姨父姨母才是你爹娘,可懂?」

姨母面带讥讽:「她非我亲生,何以称我为母。」

究竟谁才是我爹娘?

最后是姨父轻抚我背:「去与姐妹们玩耍吧。」

3.

宾客们都被招待甜酒与鸡蛋。

他们碗里皆有两枚鸡蛋。

我的碗中,只有寡淡的甜酒。

如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般,生母道:「家中鸡蛋不足,再者小儿食用过多鸡蛋不妥。」

「灶上火势将熄,你速去添些柴火。」

我当时觉有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年幼的我,还不知如何去抗拒父母这般权威。

后来是姨母到厨房将被火烤得满头大汗的我拎起。

她揪着我耳朵:「特意为你置办的新衣裳,你却在此玩火!」

「做客也不安分!」

她嗓音甚大,生母很快被吸引而来。

她神色尴尬:「是我让小璇添火的。」

姨母松开我,言语讥讽:「既如此,不如让她留下伺候你们。」

生母脸色微变,急忙道:「我不过让她搭把手,既已送与你们为女,哪有要回之理。」

两人你来我往,将我如物件般推脱。

最后生父来了。

他拉长脸:「嫂子若是不要,我便将她送到王老四家去。」

「还能得些银子,正好给小杰寻个乳母。」

归途上,姨母一路数落我:

「到底还是亲生的,不给蛋吃也愿意为他们做活。」

「你再懂事有何用,他们还不是如丢弃垃圾般将你抛弃。」

「三个女儿,独独不要你,真是可怜。」

……

我坐在牛车前,夏日的热风扑面而来。

我只觉双目酸涩,心中苦楚难言。

从那日起,我有姨父姨母,有姑姑姑父。

却独独,没了爹娘。

姨母平日倒也还好,只是每逢束脩之期,她性情便愈发暴戾。

三个孩子同时入学,对于乡间父母而言,压力甚大。

姨父总要花些时日,说服她让我继续读书。

每到暑假,生父母会邀我回去小住。

我欲拒绝,姨父会说:「他们毕竟是你爹娘,定是思念你了。」

是暑日农忙,家中活计繁多,需我帮衬。

对外却还要做体面:「小璇是客,怎能让她做粗活。」

却也未曾让我下田收割。

4.

我须得在家浣洗衣裳,烹调三餐,饲养六畜,晒谷收粮。

秋收既毕,他们又忙不迭将我送回:「不可久住,恐你爹娘心寒。」

每逢归来,姨母总要冷言嘲讽半月有余。

日子飞快地过去。小学堂四载之时,大表兄学成归来,入了织造坊做工。

田间稻穗已呈金黄,沉甸甸地垂下了头颅。

生母一早骑着驴来了。

「小璇放假了,我接她去我那边小住几日。」

姨母拉着脸不言语,姨父笑了笑:「那小璇你去收拾几件衣裳吧。」

生母笑呵呵地道:「不收拾也无妨,她两个姐姐都有衣裳。」

趁姨父姨母不在,生母悄声对我道:「你留在姨父家,不得让你下地?随我回去,无需受烈日煎熬多好。」

姨母捧着茶盏从厨房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我挣开生母的手,高声道:「我不愿去。大表兄进了织造坊,家中人手不足,我今年要留下来帮衬。」

「你这孩子,如何不识好歹。」生母说着伸手欲拉我,「我岂会害你!」

姨母快步上前,一把扯过我:「小璇不愿去便莫要勉强,待寒假时再去你那小住吧。」

这年夏日,我陪着姨母收割稻谷。

村中人皆打趣道:「哟,头一回见小璇下田!」

姨母大嗓门道:「养她几载,帮我做些活计不是应该的么!」

自那以后,夏日我再未回过生父母的家。

姨母纵使对我冷言冷语,可每逢岁末,总会为我置办新裳。

不似生父母,那五年间,我总是穿两个姐姐剩下的旧衣。

裤子破了好几个洞,也不给我换新的。

谁好谁坏,我心中自有分晓。

我小学堂毕业那年,二表兄考入了县学。

大表兄从织造坊带回二十两银子,说是给二表兄当学费。

他在织造坊做工辛苦,工钱也不高,二十两银子已是不菲。

那年他刚满弱冠,姨母开始着急为他说媒。

大表兄总说不急。

夜深人静,姨母对姨父哭诉:「家中一贫如洗,还有两个攻书的,哪个姑娘肯嫁?他该不会一辈子打光棍吧。」

姨父宽慰她:「尚且年轻,我不是也二十三方才与你成亲。」

「年轻什么年轻,他同窗现在孩子都两个了。」

二表兄入了县学便要寄宿。

他长大后,性子稳重了些。

5.

每逢学堂放课,门口总是有那么一群耳上佩戴琳琅满目的少年少女。

我总是避而远之。

然而重阳前最后一日,我打扫书院走得晚,为首的女子拦住我。

她嚼着香料,拽着我发髻,问:「可有银钱?」

我使劲摇头。

「那便将你这发髻剪了吧,也能换些钱财。」

她拖着我往旁边的理发铺走,就在此时,一声厉喝响起:「在做什么!」

二表兄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而来,一个勒马,在我面前停下。

泥地扬起一层尘埃。

他神色凶狠:「还不松开我妹妹?」

归途上他一路训斥我:「你要反抗啊,你喊啊踢啊打啊,莫要任由她们欺凌……」

训到一半,他又叹口气:「罢了,还是莫要反抗,发髻还能再长,性命要紧。」

次日他带我去寻他旧日同窗。

一个肥胖的,满身刺青的大汉。

也常在我们学堂门口出没。

从那日起,纵使我从她们面前经过,也再无人敢拦我。

到了结业考试前夕,村妇们开始议论我了:

「小璇快要考试了吧。」

「你姨父姨母这些年将你养大不易,到时候莫要忘恩负义。」

她们也会对姨母说:

「小璇生得姿容秀丽,性子又乖巧。明岁便能谋个差事,到时候你家大郎的聘礼银子不就有着落了?」

姨母高声道:「这些年我未曾亏待过她,回报我们也是理所应当!」

小时候,姨父的碾米生意很是红火。

可如今姨父的碾米车也有些年头了,三天两头就坏,营生渐渐难以为继。

二表兄正在准备乡试,成绩不错,有望考中。

姨父一方面甚是欣喜,另一方面也为他的束脩发愁。

我心想。

我应当会如生母家的姐妹一般,学堂毕业后便去织造坊做工吧。

再过上一两载,寻个聘礼丰厚的男子,嫁人生子。

怀着这般心思,我月考的成绩竟是大不如前。

姨父见了成绩单,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书就是这般读的,名次落后许多!」

「你这样连考毕业的资格都拿不到!」

那时结业,并非顺理成章的。

根据学堂往年的录取人数,会有定额。

我们学堂约莫三十人左右。

「反正结业后就要去做工……」

6.

姨父瞪大眼睛:“你听那些婆娘们胡言乱语,只要你顺利结业,我砸锅卖铁也送你去女院读书。”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能够在私塾结业,识文断字,便是富裕人家的婚配对象,而倘若能够进了女院读书,顺利毕业,那便是有了才名,府中的大户也会前来迎娶。

我瞟了姨母一眼。

她阴阳怪气道:“看我做甚,我们家你姨父当家。”

这便是默许了。

我眼眶一红,哽咽道:“侄女必当勤学苦读。”

那日之后,我几乎是日夜苦读。

功课也渐有起色。

家中杂务,姨母也不怎么让我操劳了。

她没好气道:“被你姨父知晓我使唤你做活,又要斥责我,我这不是养亲生女儿,我是养了个金枝玉叶!”

二表兄乡试结束,成绩不俗,考中了省城的贡生。

姨母喜不自胜,整日笑逐颜开。

我也顺利获得了考试资格。

考府学要去郡城,先生领队住客栈。

食宿皆需银钱。

我们所住的客栈许久无人入住,被褥尽是霉味。

夜里房梁上老鼠乱窜,一夜窸窸窣窣,我几乎未曾合眼。

考试结束归家,我面色煞白。

姨母啧啧道:“看这模样是无望了。”

好几个同窗邀我一同去州城学艺,有热心的婶婶还给我说媒。

姨父道再等等。

转眼到了我及笄之日,这日生母登门了。

她还在镇上买了块桂花糕。

我还以为她是心存愧疚,想要补偿于我。

不料酒足饭饱,她道出来意:“小璇刚满十六,我给她相看了一门好亲事。”

那男子二十有五,先前遭遇马车意外落下些残疾,但聘礼能出到百两白银。

在这穷乡僻壤,百两白银足够一家子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生母喜形于色:“这银子咱们平分,你儿读书的银钱不就有着落了?”

“反正小璇也考不上府学,去学艺也不知要几年才能挣到这般银钱!”

她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谈论着。

如同多年前一般,把我当成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什。

我气得面红耳赤。

生母继续滔滔不绝:“小璇,虽然那男子有些瘸腿,但家境殷实,那场马车意外,他得了几百两赔偿银子……你嫁过去便是享福,我生你养你,总归是为你着想!”

7.

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对于抛弃我,她会良心不安。

泪水滚落,我大声道:“我的亲事姨夫说了算。你当年就将我送走,我挣的银钱给姨母也不给你!”

正是情绪激动之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